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九里梅香(琅琊榜)   作者:林文潇 文案 十二年前九儿还只有四岁,住在与世隔绝的仙人谷中。 十二年前,梅长苏还是林殊。 . 九儿在四岁时遇见梅长苏——或者说遇见林殊。 四岁的她,和八师兄爬上了仙人谷最高的山——仙人指的山顶。 然后,她从仙人指山顶掉下去了。 . 当时的九儿并不知道,这一掉,一向吝啬的她遇到了那个让她甘愿以血相救的人。 * 对于梅长苏来说,十二年前,梅岭一役,七万赤焰军只存活他一人。他身中火寒奇毒跌下梅岭悬崖,九死一生。从此他的人生中便只剩了一件事,雪冤复仇。 对九儿来说,十二年前,她从仙人指峰顶跌落,遇到一个人——一个为了救她,甘愿自己赴死之人。她给这个人种下飘香藤,留下一条出谷之路,和出谷的念想。 . 四岁的小人儿笑弯了一双眼,说着:“殊哥哥,我一定会去找你,你要等着我!” …… 他没想到她真的来了。而他几乎已经将这个孩子忘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九儿,梅长苏 ┃ 配角:琅琊榜众 ┃ 其它:   第 1 章   仙人谷中并没有住着仙人。   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相传隐于一片群山雾海之中,没有人能找到它的所在。之所以称为仙人谷,并不是因为它的虚无缥缈,而是因为那里鲜花满谷,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真如人间仙境。开在春天的郁金、迎春;绽放在夏季的木槿、美人蕉;飘香在秋季里的芙蓉、菊花、秋海棠;傲立于寒冬中的腊梅、山茶、仙客来……在这里,一天即可看尽。如此,岂非是仙人才能做到?   九儿从出生便在仙人谷,到如今,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她从来没有疑惑过仙人谷为何没有仙人,也从不奇怪一年四季的花卉为何可以同时盛放。因为在她来之前这里已经叫仙人谷,从她的眼睛能看到,被师兄们教导着认识每一种花开始,仙人谷中的鲜花就已经常开不败了。   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九儿在仙人谷的生活只有师父和众位师兄,还有很少见到的太师父,她不知道一个唤作仙人谷的山谷中应该住着神仙,也不知道那些姹紫嫣红的缤纷花朵是应该分节气盛开的。   但是现在,她并不在仙人谷,而是在一艘船上。一艘她见过的最大最雄伟的船。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出谷,第一次见到浩淼江水,第一次见到浮于其上的大船,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竹筏也足够她欣喜愉快,但这确实是一艘很气派的大船。   大船破浪而行,如避开碧波的铁甲巨剑,分开一条水路奋勇前行,激起的层层银白浪花被极快的甩在船尾,汇合成汹涌的波涛。   这样的大船一共四艘。   他们在似乎一直在追赶前方一艘小船。小船在威风凛凛的大船面前,如同随时会被吞入巨兽口中的仓皇猎物,奋力的挣扎显得徒劳而可笑。   九儿觉得,幸好自己坐在大船上。   她并不知道被追赶的小船上是什么人,事实上,同乘的大船上的人她也不认识,也没人认识她。所以尽管九儿很客气的说,想要搭船去寻一个人,她可以付钱。仍是没人愿意带上这么一个小姑娘。   八师兄常说,谷外的人都很奇怪,心平气和的讲道理是没用的,总是要在暴力面前才肯乖乖听话。   于是,九儿无奈的给他们下了点毒。   碧绿的江面不知何时起了雾,清爽潮湿的微风吹拂着面颊头发,是她从没有感受过的轻盈。她险险的侧坐在甲板边缘,两条白嫩纤细的小腿毫无顾忌的裸/露着伸了出去,悬在江面上,两只脚如同踏着音符,闲适的荡来荡去,左边皓白脚腕上用红绳系着一个精致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江水一沉一浮,她也随之一上一下,偶尔一阵浪涛涌来,白艳艳的浪花吻上她的脚心,逗弄起一阵零落的笑声,和着清脆的铃铛声,及其悦耳的飘荡在江面上。   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这好听的笑声和清脆的铃铛声,因为他们谁都不是不韵世事的悠然自在的小姑娘。   站立在船头的船主——双刹帮帮主季赢,神情紧绷,屏息警惕的注视着被大雾笼罩的江面,似乎那遮挡了视线的浓雾中藏着什么恐怖的野兽,他们俨然从狩猎者沦为了被惊吓的猎物。   终于,一阵空灵的笛声在寂寂的烟波瀚渺中响起。本是余音缭绕的静美之音,却瞬间让季帮主如坠冰窟——这里,已是江左地界。   九儿也听见了笛声,而且越来越近。一抹玄白单薄的身影孤立于小舟之上,破开云雾,如乘风踏水而来。九儿收起浅笑,从甲板上站起身。   不会有错,他身上有她当年亲手种下的飘香藤。无论他在哪里,她都能找到。   可是似乎又有些不对。九儿细细打量他的脸颊,眉眼清淡舒雅,苍白的面容让整个人显得愈加羸弱纤瘦,月白的衣角被江风吹拂着,飘动翻飞,似乎他这个人也随时会被风吹走。   九儿还记得,当年遇到他时,他身上伤得极重,满脸血污看不真切长相。而且经年已过,彼时她又尚且年幼,记忆中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但她亲手种下的飘香藤是不会错的。   思及此,九儿不再犹疑。茫茫细雾中,一团红影腾空而起,伴着叮当脆响,向着那一叶小舟,那一抹清雅水墨急掠而去。   但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裂帛破空之声响起,几个起落间那道蓝黑身影向着飘起的红色直撞过去,身姿轻盈如海鸟,发出的力道却重如千钧。九儿毫无防备,被结结实实的踢中胸口,一声闷哼,身体瞬间向江心跌去。   他仍是站在小舟上,蓦然听见一声极轻的:“殊哥哥……”   他自然不会看不到那抹红色,在她站在船上时他就已看到,那红色太醒目了,想不注意到都难。但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向他飞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看清她向着他来时,脸上霎时绽放的笑容,明澈的驱散所有雾霾。也莫名的熟悉。   晃神间他忘了阻止飞流。   然后,他听到了那声“殊哥哥”。   .   九儿是在四岁时遇见梅长苏——或者说是林殊的。   当时四岁的她,和八师兄爬上了仙人谷最高的山——仙人指的山顶。八师兄说他要找凤凰木。   凤凰木在仙人谷中随处可见,八师兄却辛辛苦苦爬到仙人指来摘,自然不是因为体力过剩,或是脑子有病智力堪忧,而是长于仙人指峰顶的凤凰木尤其与众不同——它是太师父亲自栽种、浇灌、打理,仙人谷,甚至整个天下,仅此一棵。   是制毒的最好材料。   取仙人指上凤凰木花和种子制成的毒,也称作凤凰木。   出自仙人谷的毒,多以花命名,不止是其毒性源于花草,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毒都添加了一种适合它自身的花香。这个华而不实略骚包的传统不能确定是不是太师父传下来,但师父这样教,九儿和众位师兄便这样学了。   比如九儿的飘香藤。这是她四岁之前自己配出的唯一一种毒。说是毒,但本身并无任何毒性,中了飘香藤的人,身上会散发出只有下毒之人能闻到的特殊香气。九儿制作飘香藤的初衷是为了防八师兄,因为他总是神出鬼没的突然出现。   但是要取太师父的凤凰木上的花和种子并不容易,毕竟就算仙人谷再神奇,也不可能一棵树既开花,又结种。普通凤凰木的花期只有两个月左右,仙人谷中的凤凰木通常可开放五到六个月。而生长在仙人指峰顶,由太师父亲自照料的这一棵,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则全然看太师父的心情和他本人的需要了。   八师兄早先已经得了凤凰木的花,足足等了一年又七个月零十三天才偶然从师父口中得知,太师父的凤凰木,终-于-要-结-种-啦!   兴奋之余被无辜拉上的九儿小师妹一点也不高兴。她从来没爬上过仙人指,而且她丁点也不想去!仙人指高耸入云,山顶终年积雪,几乎滴水成冰,就算八师兄以分她一半凤凰木花和种子来诱惑,也没能让她动心。   最后,八师兄遗憾的说,好吧,不去也行,但是得让我喝一次血。还仿佛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   师父说,她的血是天下最好的药。   小九儿皱了皱冻得发红的漂亮的小鼻头,八师兄总是千方百计的想喝她的血。   八师兄最坏!   这是十岁的八师兄在四岁小九儿心目中留下的最最根深蒂固的印象。   但是——   八师兄是所有师兄中制毒最好的。她毒不死。   八师兄是所有师兄中武功最好的。她打不过。   ……   然后,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肉球的她,就站在了仙人谷的最高处。   四岁的小九儿觉得八师兄从小到大——好吧,那时候的她还没有长大。但从她两岁多记事以来,八师兄各种引人发指、穷凶极恶、残忍无情、无理取闹的行为……倾尽她所知的所有贬义词都罄竹难书。但今天他无疑再一次刷新了个人记录,因为——   他害她从仙人指山顶掉下去了!!!!!   当时的九儿并不知道,这一掉,一向吝啬的她遇到了那个让她甘愿以血相救的人。   第 2 章   梅长苏再一次重遇九儿之前,一直以为十二年前那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小人儿,是自己临死前出现的混乱幻觉。虽然他有时也会奇怪,为什么会幻生出那样一个栩栩如生的孩童,但随着时间流逝,十二年前的那一天,留在他记忆中的便始终只有厮杀、死亡和满目血红。   现在看着这张一样小巧精致的脸颊,当年的情景在脑海中慢慢清晰起来。   当年!当年!!若是历尽凄苦沧桑,人只怕最惧,忆当年。   对于梅长苏来说,十二年前,梅岭一役,七万赤焰军只存活他一人。他身中火寒奇毒跌下梅岭悬崖,九死一生。从此他的人生中便只剩了一件事,雪冤复仇。   对九儿来说,十二年前,她从仙人指峰顶跌落,遇到一个人——一个为了救她,甘愿自己赴死之人。她给这个人种下飘香藤,留下一条出谷之路,和出谷的念想。   梅长苏并不知道九儿将他称不上救命之恩的恩情记了这么许多年,严格说来,也许他们之间的角色应该换换,这个小姑娘姑且可以称为他的救命恩人。   当时他跌下梅岭,半途被树枝藤曼接住,正是意识涣散之时,模糊看到一团红影急速的直冲下来,在相隔寸许的距离也被树藤挂住。但显然她那边的树枝太过脆弱,一阵树枝断裂声和着孩童的惊叫声响起。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抓住视线中的那团红色,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扯过来。   然后发现,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当时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坠崖?思绪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朦胧中感觉到一双小手在他脸上擦了擦,嘟囔着:“是个大哥哥。死了吗?”   九儿很为难。   当她从山顶跌下时,砭肌入骨的山风将仓皇的惊叫吹散了,一个红彤彤的丸子从山顶直坠而下。怕是怕的,不过倒也没哭。从八师兄第一次割破她的手腕,她哭得震天响。师父说她的哭声害得她用毒精心养着的半枝莲都打蔫了。还罚她给全谷上下所有的花草捉三日虫。还说,若有下次,直接毒哑!从那时起她就再没哭过了。   但是师父和太师父都没有教过,坠崖要怎么办?   九儿拉了拉身边大哥哥的胳膊,他看起来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她摸了摸又痛又痒的手肘处,摸到了一手鲜红——肯定是刚才落到藤蔓上被划伤的。看着小臂上的斑斑血迹,九儿想起来了,她的血就是最好的药。   在茂密的树干上小心翼翼的挪挪身子,九儿将胳臂递过去,让血珠正好可以滴进他嘴里。   喂完血,九儿安安静静的等他醒过来,一边细细盯着他的脸看。她还从未见过谷外的人。   可他脸上太脏了,全是黑红的血和污垢。她又把长长的袖子攥在手里去擦他的脸,刚碰上面颊,他迷蒙的睁开了眼。   九儿很高兴,俯身过去:“大哥哥,你醒了!”   梅长苏,或者说当时的林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张正对着自己的笑颜如花的小脸蛋儿。他咳了一声,想要坐起来,但没能成功。她的血虽是最好的药,但也不是仙丹,他伤得极重,能缓解一下,一时半刻死不掉已是不错了。   但并不是他们呆着不动就万事大吉。先不论林殊能坚持多久,托着他们的树枝就先坚持不住了。“咔嚓!”一声响,他们两人向下坠了坠。   林殊忍着身上的疼痛紧紧抓着九儿,防止她掉下去。   九儿趴在树藤上,向外探了探头,只看见一片浓烟雾海,不知道有多高。她咽了咽唾沫,视线转向唯一的落难同伴:“我们掉下去,会摔死吧?”   林殊闭了闭眼,问:“会有人来救你吗?”   她想了一下,八师兄虽然可恶了一点,但应该会通知师父来救她吧。于是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九儿。大哥哥,你呢?”   他却没有答,只说道:“九儿,这颗树枝应该能支撑住你一个人的重量,大哥哥去重新找一棵树,你一个人在这里别害怕,好吗?”   九儿点了点头,说:“我不害怕。但是大哥哥你如果找不到别的树,可能就死了。”   他说:“不会,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不会死。”   九儿相信他的话,他本就是极易让人安心将一切托付的人。她又将肉肉短短的小胳膊伸过去,说:“大哥哥,你再喝点我的血吧,治你的伤,找树也有力气。”   林殊被她说愣了,喝血?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九儿解释道:“我从出生起就每天泡药浴,师父说我的血是天下最好的药。”像急于证明一样指了指他,“刚才你喝了我的血,马上就醒了!”   她已经这样说了,九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喝。但她觉得似乎看到他笑了笑,听他低声说:“人怎么能喝同类的血?以后这样的话也不要随便对别人说,知道吗?”   九儿听话的点头。然后从小布包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打开瓶塞将里面颜色各异的药丸倒掉,然后凑近胳膊,在瓶内接满了还在徐徐往下滴的鲜红血液。   “那,”将瓶子重新盖好,郑重的递过去,“你如果不喜欢血的味道,可以找大夫把它做成药丸,肯定对你伤好的。”她口袋里装的都是毒/药,想来想去也只有她的血能帮到他了。   林殊看着小姑娘握在手里的瓷瓶,哭笑不得,不知道她怎么会认为他是因为味道才不饮她的血。不过也没再推辞,伸手接了过来。   他还记得小小孩童忽闪着大大的眼睛,极为认真的说:“大哥哥,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在那双澄澈明亮的瞳仁的注视下说不出拒绝的话,终于道:“我叫林殊。”   她笑弯了一双眼,立刻唤了一声,“殊哥哥。”说,“殊哥哥,我一定会去找你,你要等着我!”   ……   他没想到她真的来了。而他几乎已经将这个孩子忘了。   .   “将我急急的叫来,就是为了个小姑娘?我倒不记得你这里几时留过女客。”在江左盟的地界,敢对这江湖第一帮派的宗主这样说话的人,只能是琅琊阁阁主蔺晨了。   梅长苏见他进来,竟直接站起身来,亲自将他往左侧房中引,边说道:“只是个孩子。我没能及时叫住飞流,怕他伤得重了,须得你亲自看了我才能放心。”   蔺少阁主偏偏不着急往里走,站住脚步,满面好奇:“是哪里来的孩子,让你如此在意?没有你的授意,飞流绝不会下杀手,这你是知道的,居然还如此着急。”   梅长苏了解他的性格,若不给他解惑,必然是不肯前行,沉吟一瞬,看着他问:“还记得我十二年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孩子?”   蔺晨怀疑的看着他。梅长苏点了点头。   蔺少阁主突然爽朗的笑起来:“还以为我无所不知的琅琊阁要在个小小孩童身上砸了招牌,没想到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可要好好看看,这个有着老头都参不透的‘奇血’的小丫头是谁?!”   梅长苏和蔺晨走进去的时候,让蔺少阁主大感兴趣的小丫头已经醒了。   蔺晨立刻笑眯眯的招手:“小丫头醒了,快过来,我给你诊诊脉,好让你苏哥哥放心。”   九儿不是没听到,根本是只看到了梅长苏一人,立时便向着他跑过去,又在一步左右的距离停下:“殊哥哥,我是九儿,你还记不记得?”   梅长苏笑得温和,拉过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说:“自然记得。九儿先不忙说话,让这位蔺晨哥哥给你诊诊脉。他是殊哥哥的朋友,医术很好。”   九儿眨着眼不解道:“可是我很好啊。不需要看大夫。”   “你刚才被飞流误伤,大夫看过殊哥哥才能放心。”   九儿立刻乖乖把手伸过去。然后转过头,看起来很是为难的问道:“飞流是刚才踢我的人吗?他也是殊哥哥的朋友?”   梅长苏说:“他是我的弟弟。并非有意伤你,只是把你当成了伤害我的人。”   九儿对飞流的无差别伤害还不了解,但听到是殊哥哥的弟弟,便蹙着眉说:“好吧,那我就不毒死他了。殊哥哥要告诉他,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相反,我是来保护殊哥哥的!”   蔺少阁主搭在小姑娘腕上切脉的手指颤了颤。果然老头说的没错,真的是个小毒物。   梅长苏挂在唇角的笑却没变,赞同的说:“好啊,九儿和飞流一起保护殊哥哥,都是殊哥哥的小护卫。都是好孩子。”   九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保护殊哥哥,但我不是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殊哥哥看到了吗?”说着就要站起来。蔺晨也及时的收回手,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双手拢近宽大的衣袖内,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九儿已经在梅长苏身前站的笔直,伸出手很认真的比了比身高。他坐着,她高出了一个头。晾完证据,九儿高兴的说:“看见吗?九儿长大了!”   梅长苏很配合:“嗯,是长大了。”   九儿立刻弯腰凑过去,眼睛平视着他的眼睛:“八师兄说,九儿都能嫁人了。我是来嫁给苏哥哥的!”   “……”   第 3 章   梅长苏之所以说他和九儿的救命之恩应该换一换,自然是因为九儿留给他的那一小瓶血。即便是琅琊阁老阁主也不能找出,天下间身负如此“奇血”之人。但毋庸置疑,诚如九儿所说,老阁主和蔺晨都先后用她这一小瓶血制了丹药,对他身体的恢复极为有用。   虽然并未确定,但据老阁主所说,数十年前,江湖中曾有一门派名为,醉花间。与其如此清丽美好的名字不同,此门派专精于炼毒暗杀。与琅琊阁一样,醉花间做的也是明码标价的买卖,不同的是,琅琊阁贩卖的是消息,醉花间买卖的是人命。即便是雄踞琅琊榜的天下十大高手,只要有人出价,就意味着琅琊高手榜要重新排名了。   如此行事诡谲,无论白道黑道无差别攻击的门派,在江湖上树立的敌人可想而知。但它一夕消失,倒并非如话本上所写的X大门派围攻XXX一样——确然,江湖众人都欲除之而后快,但未等正义之师集结完毕,醉花间便如它一夕崛起一般,又一夕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即便是琅琊阁也探查不到其踪迹。可你挡不住惜命的大侠侠女们捧着大把的银子来问,为了不砸了招牌,琅琊阁只得将此问题作为免费回馈张诰于天下,答案给的很是玄幻抽象,诸如:“天道轮回,盛极必衰”、“邪不胜正”、“天网恢恢,萧墙难补”……大致意思是:醉花间自己作死,被老天收了,大家可以往前看,继续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了。   说了这么多,之所以由九儿的血引出醉花间,是因为此门派还有一极为隐秘的丧心病狂之举——制作“药人”。   想到这里,梅长苏心中一凛,那样一个精灵可爱的孩子,却是被人当做药材的……可是看她容貌举止,又不像被人禁锢伤害过。   梅长苏从袖中取出那个瓷瓶,递到九儿面前,笑问:“九儿还记得这个吗?”   九儿一看到那枚描着粉色夹竹桃的圆肚瓷瓶就笑眯了眼:“当然记得!殊哥哥还留着?!”   “嗯,”梅长苏答道,“多亏了九儿的血,蔺晨哥哥用它给我制了护心丹,就像九儿曾说的,对殊哥哥的伤很好。”   听他这么说九儿却并没有露出什么高兴的神色,蔫蔫的说:“但并没有把你的病治好。”不待梅长苏说什么,又接口道,“不过殊哥哥可以放心,我现在很厉害,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梅长苏倒没什么,蔺晨一听这大话就哈哈笑了两声:“小丫头口气倒不小,你知道你苏哥哥得的什么病,又为什么身体这么虚弱吗?”   九儿皱了皱眉,缓缓说道:“体寒气虚,五脏皆损。”   蔺晨拢手点头:“没错。”   九儿却摇头:“我并不会治病。”她只会制毒下毒。   蔺少阁主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九儿被他滑稽的样子一下逗乐了,摇着小脑袋得意的说道:“但是殊哥哥的身体是中毒所致啊,只要是毒,没有能难倒我的!”   蔺晨和梅长苏对视一眼,如果九儿确出自醉花间,小姑娘的狂妄之言倒很有几分可信。   蔺晨问道:“九儿知道醉花间吗?”   醉花间?九儿疑惑的看看他和梅长苏,摇着头说:“醉花间?是一种花吗?只要是花,仙人谷都有的,但我没有听过这一种?”   “仙人谷?”梅长苏立刻抓住她话中的信息,“仙人谷是九儿来的地方吗?”   见殊哥哥问起仙人谷,九儿立时眉眼飞扬起来:“对啊对啊,仙人谷有世上最多的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地方,三师兄会做世上最好吃的糕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许,“还有世上最坏的八师兄。”   梅长苏莞尔,既对家乡家人如此盛赞,该当是备受宠爱的,并不会是老阁主口中的“药人”。但是,仙人谷?梅长苏看向蔺晨。   蔺晨眉头紧蹙,摇了摇头。连琅琊阁听都未听过的地方。看来这个小丫头身上还真是谜团重重。   蔺晨放开袖子,扬了扬手很感兴趣的说道:“小九儿刚才说只要是毒就没有能难倒你的,那小九儿都会什么毒呢?能不能让蔺晨哥哥也长长见识?”   九儿没有立刻回答,转头看向梅长苏。梅长苏笑着将她拉到桌边:“可以给蔺晨哥哥看吗?顺便殊哥哥也可以看看。”   九儿这才答应了,说道:“是给殊哥哥看看,这个哥哥才是顺便。”   梅长苏笑出声,瞥了蔺晨一眼,说道:“九儿说的对。”   被排挤的蔺少阁主收回手,悻悻然的叹了口气:“知道是你的小媳妇儿,我自然要往后站。”   梅长苏盯了他一眼,蔺晨耸耸肩,摊了摊手。   对于九儿方才说要嫁给他的话,梅长苏自然是当做未长大的孩子的戏言对待了,三言两语便把话题岔开了。九儿也真的像是没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并不追问,他说什么,她答什么,乖的不得了。才刚松了一口气,偏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阁主给往回使劲。   九儿听了蔺晨颇合心意的话,终于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容,还叫对了他的名字,脆生生的说:“蔺晨哥哥,来这里,离近点给你看!”   顺着丫头的小心思,蔺晨一起站到桌边。见九儿将斜斜跨在腰间的小布袋拿下来,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全都是一个个绘着不同花朵的小瓷瓶。   “这个是凤凰木。”拎起其中一个,还特别强调,“它可不是普通的凤凰木哦,是太师父亲自种的那颗凤凰木。八师兄足足等了两年多才终于采齐了它的花和种制成的。不过它毒性很慢,只会让中毒的人像木头人一样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不能吃饭,然后慢慢饿死。”   说完还委屈的加了一句,“八师兄总是喜欢给我下这个变态的凤凰木,还总是加很多其他的毒,解起来特别麻烦,害我最长的一次饿了三天!”   梅长苏皱了眉:“他不是你师兄吗?为什么会给你下毒?”   九儿眨了眨眼:“太师父说,仙人谷的规矩,打不过,忍着。忍不过,毒死。至于是被毒死,还是毒死对方,就凭个人本事了。”   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你们仙人谷……经常会有人被毒死吗?”梅长苏问道。   九儿摇头道:“没有,师父说,不能听太师父的。自家人还是要留口气的,不然这么大的仙人谷,捉虫松土施肥,做饭洗衣,缝缝补补,谁干?”   “……”看来,他之前对仙人谷的猜想要全部推翻了。   九儿已经又取出了一个绘着红色娇美小花的瓷瓶:“殊哥哥还要看吗?这个是我制作的毒哦!”   梅长苏看着那个小瓷瓶,点了点头。谁能想到,这样精美的小巧瓶身内,装的却是致命之物呢?   “这个叫垂丝海棠。”九儿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褐色浑圆可爱的小小药丸躺在白皙的手心,“中了此毒的人会立时毙命,而且是七窍流血而死。眼睛、鼻子、嘴巴还有耳朵,都会流出血丝,就像垂在枝头的海棠花一样。”   说完眼睛亮晶晶看着梅长苏,一副求表扬的表情。梅长苏微微一笑,帮她将瓷瓶收进袋子里,夸赞道:“九儿很厉害。那九儿能不能告诉殊哥哥,你喜欢这些毒/药吗?”   “喜欢啊。”九儿大眼睛看着他说。   “可是如果有人中毒,会变成像殊哥哥这样,九儿也喜欢吗?”   “我会治好殊哥哥。”她坚定的说。   “我相信。”梅长苏朝她笑得无比温和,“我知道我们九儿是好孩子,答应殊哥哥不能随便对人下毒,好吗?”   他不会指责她不该炼毒,任何东西和技能都没有对错之分,端看掌握和使用它的人是否心存善念。虽然他和这个小姑娘仅有一面之缘,又相隔十二年未见,但他相信她并非恶人。相反,她像是一粒从未蒙尘的珍珠,他该当小心不要遮蔽了她的光芒。   九儿拉住他的手说:“当然好啦。殊哥哥说的九儿都会听。”又狡黠的拍着小布兜问:“殊哥哥还要看吗?还有很多哦。”   梅长苏摇头说不用了,让她小心收好。   九儿认真点头:“对哦,有好多我都还没有配出解药呢,是要小心收好。”   梅长苏:“……”   蔺晨斜眼看他:自家孩子,自己看好!   第 4 章   九儿是来找梅长苏的,自然是他在哪里,她就在哪。他要离开廊州,她便也离开廊州。他要去金陵,她便也跟去金陵。   当梅长苏在偏厅见萧景睿和言豫津时,让飞流当小向导带九儿玩,还吩咐:不准打架。飞流冷着脸,歪着头,梅长苏一走,就“嗖”一声,飞走了……︿( ̄︶ ̄)︿   九儿追出门外,看到飞流手里拿着不知从哪折来的梅枝。九儿走过去,飞流往后退了退。她再走,他又退。   九儿站住了,想了想从布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冲着飞流献宝一样摇了摇,指着他手中的花枝说:“我能让它们的花苞都开放哦!把这个滴到花枝上,更漂亮!”   飞流看着她,不动,也不说话。   九儿打开瓶塞走过去,飞流没再后退。她俯身在其中一枝梅枝上滴了一滴瓶中淡绿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嫩绿的水珠,极快的渗进枝干内。几乎是立刻,这支花枝上原本闭合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绽放开来,整枝花束粉白娇艳,都一朵朵开足了,看起来更加鲜艳欲滴。   飞流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九儿咯咯的笑,将瓶塞重新盖好,递到他面前:“送给你!”   飞流看她一眼,又看她手里的瓷瓶,然后迅速抓在手里,又重新低头摆弄手里的梅花。   九儿踮起脚尖想伸手去拍他的头,他反应极快的躲过了,凌厉的眼神直射过来。   九儿并不在意,笑眯眯的说:“我叫九儿,以后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半晌,少年依旧是不看她只看花,却答了两个字:“飞流。”   .   飞流将手里所有的梅花枝都滴了天香露,踏上去往金陵城的路途也抱着花枝没有撒手。   从廊州到金陵,船行十余日,再走陆路近十天,大梁都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印入眼帘了。行程虽不短,但九儿第一次出谷,见到什么都觉惊奇喜悦,又是与她心心念念十二年的殊哥哥同行,自然不会觉得枯燥。   九儿和梅长苏一起坐在马车中,她倒是会骑马的,虽然骑术不佳,但他们速度本就不快,以她的马术在安全的前提下还是跟得上的。不过,她自然更愿意跟梅长苏一起乘马车。   “金陵城是不是很热闹?”马车中垫了很多层厚实的软垫,感觉不到什么颠簸,不一会儿九儿就有些犯困了,躺在车厢内,头枕在梅长苏腿上,打着哈欠问道。   梅长苏的视线从手中的书册上稍稍移开些,答道:“金陵是大梁都城,自然比别处更热闹繁华些。”   九儿“嗯”了一声,梅长苏看她已经要睁不开眼了。依偎在他身边侧了侧身子,脚踝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再去听,又似乎没有了。   “九儿。”梅长苏叫了她一声。   “嗯?”迷迷糊糊的回应。   “先别睡。”梅长苏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小姑娘圆润剔透的脸蛋光滑的如同最精细的丝绸,“九儿去外面骑马吧,现在睡了晚上会睡不好。”   九儿摇头:“要陪着殊……苏……哥哥……”   梅长苏看着她眯着眼像是被称呼搞糊涂了,孩子气的皱着小鼻子,忍不住勾起唇角,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鼻头。   他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讲明白他为什么不再是林殊,而是梅长苏。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殊哥哥现在的名字是梅长苏,不能叫殊哥哥了。她便扬着笑脸,清脆的喊了一声“苏哥哥!”没有任何疑问。   对于她来说,她认的是他这个人。与名字、身份,以及它所代表的过往都无关。   他几乎已经忘了,人是真能活得如此简单随性的。   “九儿可以一边骑马,一边陪苏兄说话啊。”言豫津带笑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还不忘补充道,“就像我这样。”   九儿坐起身,询问的看着梅长苏。   “去吧。”梅长苏点头道,“前面就要到金陵城了,九儿再想骑马可就骑不成了。”   “那如果苏哥哥想让我回车里陪着了,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来陪你。”九儿认认真真的叮嘱。   梅长苏笑着答应了,她才起身跳下车。他好像又听到了清脆的铃铛声。本是想问问她的,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没拦着她去玩。   九儿骑着马溜达在马车边,隔着窗帷问:“飞流呢?”   “到了金陵他自己就会出现了,”梅长苏翻了一页书,“九儿若想找他玩,喊他一声即可。”   九儿没有喊人,更近的凑在马车旁。黄昏渐近,暮霭沉沉,山衔落日。高阔的金陵城门终于矗立在眼前。   “这就是金陵城吗?”九儿问,“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鸟笼。”   梅长苏伸出一只手拨开马车帘,双目沉沉的看着渐行渐近的城门,他的苍白而疲惫的脸迎着傍晚最后的余晖,像是要随着这最后一缕霞光一起化去了。   鸟笼吗?也许吧。在它里面关住了多少被剪去羽翼渐渐忘却天空真正颜色的鸟雀?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习惯了这一方天地,早就已经不再想飞,也不需要原来的翅膀了。   “苏哥哥喜欢金陵吗?”九儿又问。   “苏哥哥不是因为喜欢才来这里的……”语气如同叹息。   “对啊,小九儿!你苏哥哥是因为要修养身体才来金陵的。”言豫津接口道。   “九儿自然会让苏哥哥好起来,在哪里都能好。不过苏哥哥要在金陵,九儿就也在金陵。这样好不好,苏哥哥?!”九儿向右边探过身子,要更近更近的靠近梅长苏。   他赶紧伸出手扶住她险险挂在马侧的身体:“好,当然好。你赶紧坐回去,如果掉下来苏哥哥可扶不住你!”   九儿咯咯笑着重新在马背上坐稳,忽见护城的士兵边驱赶行人边喊道:“郡主驾到,行人避让!郡主驾到,行人避让!”   身后已经传来一行数十骑马匹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领头的人在他们的车架前勒住了马蹄。九儿回头去看,居然是一个身穿银白铠甲戎装的飒爽女子。   萧景睿和言豫津已经揖礼称道:   “君主。”   “霓凰姐姐!”   然后,九儿看到梅长苏神情一顿,一言未发的放下马车帷幔,挡住了变幻莫测的神情。   小丫头转了转眼珠,从马背上跳下来,一闪身钻进了马车内。   梅长苏看着突然窜进车内的火红身影,像是将四周的空气都一下点暖了,不禁笑起来。   九儿拱到他身边问道:“苏哥哥认识这个郡主吗?”   梅长苏耐心的给她普及大梁人物知识:“霓凰郡主是执掌南境十万铁骑的一军统领,震慑南楚近十年,安定边陲,是大梁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威名赫赫,天下谁人不知?”   外面传来兵器相接的刀剑之声,九儿将车窗帘撩起一条小缝去看,正好看到言豫津和萧景睿都败下阵来。言豫津更是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九儿皱眉嫌弃的道:“真笨!两个打一个都打不过。”   梅长苏笑:“霓凰郡主的武功是上了琅琊高手榜的,景睿和豫津哪里会是对手。”   九儿很不喜欢他说起这个郡主时的语气和神情,鼓着脸颊低声说:“不等她摸到剑柄,我就能把她毒倒!”   梅长苏卷起书册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一记,故意冷着脸道:“说什么?”   九儿吐了吐舌头问:“琅琊高手榜是什么?”   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他将书收好,顺着她的话简单解释道:“琅琊榜是琅琊阁历来公布于江湖的各大排名榜单。”   九儿又问:“琅琊阁是什么。”   答:“琅琊阁号称知晓天下事,是天底下最神秘也最公开的地方。马上要进城了,下次再于你细说。”   马车外又响起“嗒嗒”的蹄声,他们走进城门,他们也辘辘的驶进城门。最后一缕自在的风从旷野中吹来,飒飒的摇晃着垂在车架四周的厚重帷幔。   梅长苏知道这里有什么,埋葬着什么。他熟识这里的每一条街衢,甚至能够回想起街边桑树的新绿叶片在春日夕照下泛出的鲜嫩光泽。这里与他无关的一切都未变,而与他有关的一切又都变了。变得最彻底的就是他!他是被大火焚烧后的残薪余灰,在被风雨之手抹尽之前,总要将点起这滔天大火的人掀开于人前!   九儿顺着他的目光一路探看。她与他截然相反——她对这里一无所知。平整的街道,笔直宽敞的石板路,停在路边的商贩,开门迎客的街店,交织的行人……满目新奇。历来皇城天子脚下自然是繁华美盛之所,却也是是非之地。她虽从未出谷,阅历浅薄,但又如何不知道,熙攘纷杂的一国之都怎会是适合休养之地?但他要来,她便陪着。   风雨阴诡之地,她自会暖着他,为他撑伞遮挡。   第 5 章   梅长苏一行既受萧景睿所邀,在宁国侯府小住,自当先要拜见主人。九儿居然主动要求先去寄住的客院——雪庐,而没有跟去。梅长苏不禁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这倒是除睡觉以外的时间里,小丫头第一次主动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知道她跳脱的性子,特意嘱咐了不许惹祸。萧景睿让家仆带路,送她去雪庐。九儿冲梅长苏挥挥手,蹦蹦跳跳的跟着走了。   他注视她鲜活可爱的背影,在深沉的暮色映衬下更显得红的耀眼,似乎烧亮了整个黄昏。转过一个弯,忽悠不见了,只剩了阴沉昏暗,将要给更深的黑暗让位。   她真的只是个孩子啊,梅长苏叹息,随时随地转换心意,到一个新的地方,便会被新的景致吸引注意。   萧景睿见梅长苏驻足,以为他担心幼妹,说道:“苏兄无需挂心,有家仆带看,当不会有事。”   梅长苏收回视线,笑道:“家妹顽劣。”   萧景睿笑容真挚的说:“九儿姑娘纯真可爱,若是母亲见到定会非常喜爱。自从绮妹出嫁后,母亲长叹膝下孤单,我们兄弟不比女儿贴心。以后苏兄居于侯府,九儿若与母亲投缘,倒是极好的。”   梅长苏一顿,淡淡笑道:“九儿自小长在乡野,没规矩惯了,还是不要冲撞长公主的好。”   他还是不该带她来这里的吧,她和飞流都是从未被俗世污流沾染过的孩子,何苦陪着他来这一遭?   .   等他返回雪庐,一进屋便见九儿坐得端正,再看摆在桌面上大小长短的银针,当即便明白了。   如果不是赶路太急,梅长苏又不肯多在廊州停留两日,萧景睿和言豫津一报道,便启程来金陵。九儿第一件事一定是先着手帮他解决火寒毒。所以今日一到达宁国侯府,她就一刻不耽搁的准备妥了。   但是此刻九儿并没有马上为他诊毒,而是笑得很好看的招呼他过来,将暖炉推到他身边,然后端过来一碗热粥。她是耐不住热的体质,烧得正旺的火炉一看就知道已经燃了很久,他一进屋便是满室温暖。融融的炉火却将那张精致小脸儿蒸得红彤彤,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九儿却浑然不觉,将粥交到他手上,催促着:“苏哥哥快吃,驱寒暖身,虽然比三师兄做的差很远,但比我们在路上吃的要好一点。”   梅长苏接过粥碗,摇头失笑——宁国侯府的大厨是长公主下嫁时带来的御厨,当今天子都吃得,在小丫头口中却是只比路边摊好一点儿。他真是对那个仙人谷越来越好奇了。   吃罢了粥,九儿捻起银针,握着他一只手安慰:“苏哥哥放心,取血验毒我都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只需要刺破指肚,取四五滴血就够了,一点都不会疼。”   梅长苏笑着点头。如果她知道他曾经经历忍受过什么样的疼痛,该当不会在意这点小痛。   但对九儿来说,这是无关的——我不能阻止你过去的疼,但至少愿意尽力为你挡下以后的所有创痛。   取完血九儿就准备离开,让梅长苏早点休息。从廊州到金陵一路,虽然萧景睿和言豫津体谅梅长苏体弱,照顾的很是周到,但总还是免不了疲累颠簸。何况她既已经取了血,自然不愿意耽误,要马上验了毒,恨不得再立时配出解药,将他的身体调理好才甘心。   才刚抬脚欲走,一声清脆熟悉的铃铛声,在炭火的噼啪声中听得分明。梅长苏赶忙伸手拉住她,刚刚她走走停停忙活的热闹,他可确实没听到一丝铃声,现在却又有了。   九儿眨着大眼睛疑惑看他:“苏哥哥还有事?”   梅长苏指了指她的脚:“九儿脚上带了铃铛吗?”   九儿弯腰坐下,挽起左侧裤腿,皓白脚腕印入眼帘,衬着环在纤细小脚上的红线,白的几近透明。被屋内热气氤氲的大眼睛望向他,问道:“苏哥哥是说这个吗?”   梅长苏转开目光,点了点头,说:“苏哥哥只是听这铃铛似乎一时响,一时不响,有些好奇罢了。”   九儿伸手拨了拨红绳上缀着的小巧铃铛,小银铃晃了晃脑袋,却没有发出声响。不太高兴的说:“这个铃铛叫做子母铃,是一对儿的。九儿脚上这个是子铃,只有母铃响的时候,子铃才会跟着响。”   子母铃?又一件从未听过的东西。若是蔺晨在这里,又要为琅琊阁的招牌担忧了。梅长苏看着她神情,问道:“这个是九儿的八师兄给带上的?九儿不喜欢?”   像是终于找到了同仇敌忾的队友,九儿收起裤腿,凑到梅长苏身边,小猫一样将脸颊在他胳膊上轻轻的蹭啊蹭,委屈的不得了:“不止不喜欢,是讨厌死了!子母铃是八师兄做的,而且母铃在他手上,他总用这个欺负我。总是半夜三更的时候,握着铃铛叮铃铃……摇个不停,还说他不想睡觉的时候,就看不得别人睡得那么香甜……”最后愤愤总结道,“八师兄是九儿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最讨厌的人!!”   听起来确实是不怎么可爱的孩子,梅长苏看着掩在裙角下的铃铛:“取不下来吗?”   九儿气馁的点头:“系铃铛的绳子,是八师兄特意用仙人谷中生长年头最长的铁线莲的藤蔓织成,又用特制的狐尾藻汁足足浸泡了七天,火烤不焚,利剑难断。师父也说不用妄想能取下来了。”   梅长苏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笑着说:“取不下来也无妨,苏哥哥觉得挺好看的。”   “真的吗?!”九儿高兴起来,“而且近来它都不怎么响了,可能是隔太远就不灵了。或者装在铃铛里的子母蛊虫死掉了!”   好吧,除了毒,还有蛊。执掌江湖第一大帮的梅宗主忍不住抚了抚额,蔺少阁主说的很对,自家孩子,是要看好了。   .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晨起秋凉,梅长苏仍是执了书卷在院中石桌旁安坐晨读。不同的是,怀中揣了暖烘烘的手炉,石凳上也铺着厚厚的垫子。就连杯中清茶都更烹香了几分。   如同在江左盟时一样,偌大的侯府对飞流来说也只是一处宅子,更甚还没有江左盟占地更广,更自在亲切。此刻正一个人在屋顶房舍间纵越玩耍。   言豫津一叠声的喊着:“苏兄,苏兄!”奔入院中,萧景睿和谢弼紧随其后。见只梅长苏一人在院中,问道,“怎就你一人在啊?飞流呢?”再看从不离梅长苏左右的九儿也没在,又问,“九儿呢?还在赖床吗?”   梅长苏放下青玉茶杯,收起书册,笑而未答。只说飞流出去玩了。他知道九儿昨天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睡,不用猜也知道她在忙什么。今日清晨又早早起床,带了飞流,说要去采花。回来之后就钻进房间,到现在还没出来。   听梅长苏说飞流出去玩了,言豫津和萧景睿都有些愣怔,性急的言豫津开口问道:“你……你让飞流一个人出去了?”   知道他们的担忧之处,梅长苏解释道:“我们家飞流虽然心智不全,但是脾气很好,不会有事的。”   言豫津和萧景睿对视一眼,一副惊呆了的表情,言豫津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飞流……苏兄确实觉得飞流脾气好吗?”   梅长苏面带疑惑的点头,似乎极为不解居然会有人觉得飞流脾气不好?   九儿脚步轻快的向雪庐庭院中走去,身后亦步亦趋的家仆跟的有些辛苦。她不时的停下脚等一等,转过头问,“很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   家仆低头答:“不重,小姐只管往前走就是,小人跟得上。”   九儿奇怪的看看一边说着不重,额头上还渗了一层细汗的人,也不勉强。   转过一条回廊,听到梅长苏说话的声音,还没看到人就高兴的喊了一声:“苏哥哥!”   院中四人皆闻声看去,只见一抹红裳从满园的绿色树植中闪出,像是横在枝头的唯一一朵艳丽娇花,猛然乍现的美丽,鲜艳夺目。   梅长苏看着九儿远远见了他便蹦跳着跑过来,眼中似是完全没有看到旁人,如此心无旁骛全心依赖,如何不让人满心温暖。   九儿在梅长苏面前站好,又唤了一声:“苏哥哥!”   梅长苏抬眼看她,在她明艳的小脸儿上找不到任何缺少睡眠的疲态,似乎永远这么精力充沛,身边的人也会情不自禁的被这样洋溢的情绪感染,忍不住露出笑容。   九儿极其自然的拖过他的手握在掌心,感到并没有很冰才放开,转身从家仆手中接过一个汤碗,试了试温度,递给梅长苏。见他接过了,又将两个装着糕点的碟子放在石桌上——一个摆在石桌中间,一个摆在梅长苏面前。   梅长苏看了一眼盛着淡褐色汤水的瓷碗,什么也没问,仰头闭气喝了下去。待咽下最后一口,不禁愣住了:“甜的?”   “对啊,”九儿很得意,“我放了芙蓉、白兰、天竺葵的花汁,是不是不觉得苦了?”   梅长苏轻笑点头:“一点都不苦了。”   又将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苏哥哥吃这个,是早晨我和飞流亲手摘的花做的百花糕。”说完不忘加了一句,“是我亲手做的!”   言豫津叫起来:“九儿还会做糕点啊,豫津哥哥可要尝一尝。”   说着偏伸手去拿梅长苏面前的,九儿极快的将整碟端走,认真道:“这个只有苏哥哥可以吃,你吃另外一盘不好吗?”   言豫津来回看了看装在两个盘碟中,完全一模一样的百花糕,不解道:“为什么?有什么不同吗?”   萧景睿在他肩头拍了一记:“有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不想吃的话,这一盘也没你份了。”   梅长苏扫了一眼九儿左手食指指肚上的小小红点,昨晚她帮他用银针取血后,手指上也留了这样一个小红点。伸臂接过她护在怀里的碟子,拈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问道:“这就是九儿说的,三师兄会做的世上最好吃的糕点吗?”   “当然不是!”九儿说,“三师兄做的百花糕是取仙人谷中九九八十一种鲜花,而且只取其中间最鲜嫩的花瓣做成的。这里的花都没有仙人谷的好,而且我和飞流也没摘到那么多种,跟三师兄的百花糕差得远呢!”   就在九儿抱怨着各种不好时,言豫津差点吞掉自己的舌头:“这……这还叫差的远?!那我以前吃的都是什么?!居然还可以更好吃!九儿快告诉我你三师兄在哪里,我一定要亲自拜访!”   九儿嘟起嘴笑了:“我三师兄可不是糕点师傅,你如果找他给你做糕点肯定会死得很难看。”   言豫津好奇道:“为什么我会死得很难看?”   “因为三师兄最讨厌做糕点,只有师父和太师父能让他破例。如果是别人让他做,他会在里面下最厉害的毒。”   一个会做天下最好吃的糕点,却讨厌做糕点的人。   但是,不做就不做。下毒?   太狠了吧?!   言豫津、萧景睿和谢弼,一齐瞪圆了眼睛。   早已见怪不怪的梅长苏将九儿拉住,问道:“你不喊飞流来吗?一会儿他的点心被吃完了会不高兴。”   言豫津已经拎在手里第三块,听见梅长苏的话,吧嗒一声,又掉回到碟子里。“这……这是做给飞流的吗?”   “嗯,”九儿点点头,乖巧的说,“不过没关系,早晨我们摘的花还有剩,我可以再给飞流做。”   言豫津和萧景睿对视一眼,均感到后背一阵冷飕飕。   九儿奇怪道:“没关系啊,我们飞流脾气很好,不会介意的。”   “……”言豫津、萧景睿一起看向梅长苏。   梅长苏展颜轻笑:“是,我们飞流脾气很好的。”   九儿想起来要问他:“苏哥哥觉得好吃吗?”   梅长苏点头:“很好吃。”   立刻说:“那我天天做给苏哥哥吃!”   梅长苏又扫了一眼她的手指:“要……天天吃吗?”   九儿甜笑说:“我可以做不同口味,一天一种,苏哥哥绝对不会吃腻的!”   他怎么可能忍心拒绝,哪怕知道她……   “景睿,”言豫津拉住萧景睿的胳膊,说的好不可怜,“我也好想要个妹妹……”   第 6 章   言豫津今日是带着重磅消息来的,结果被九儿的百花糕和众人一齐打岔,忘掉了。这才刚记起,正要说,就听外面一声呵斥:“什么人?!敢在侯府撒野!”紧接着一阵拳脚腾空之声传来。   众人都是一惊。梅长苏已经放下茶杯,率先顺着声音赶了出去。   九儿远远便看到飞流跟一名中年男子打在一起,最重要的是,飞流居然被压制的居于下风!   对九儿来说,在梅长苏告诉她,飞流是他弟弟的那刻起,飞流就也是她的弟弟了。现在看到自家人被欺负,俊俏的小脸儿立刻沉了下来。梅长苏只听得一句极轻的:“敢欺负我飞流!”就觉眼前一片红影瞟过,心里直觉要坏事,但已经阻拦不及!   再抬头看时——   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大梁第一高手。掌管五万禁军的一品将军——蒙挚,蒙大统领,已经躺在地上了。   庭院中静了一瞬,萧景睿怀疑侯府的庭院中从来没有这么静过。言豫津和谢弼都惊奇的双眼大睁,毕竟大梁第一高手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时候,何止是不常见,根本是从来没有过!   梅长苏走过去,看到蒙大统领转来转去的眼珠,问道:“凤凰木?”   九儿想起来曾经答应过不随便对人下毒,但是:“是他先欺负飞流!”   站在一旁的飞流用力点头,一副同仇敌忾的表情。   九儿又委屈的小声道:“我都没有毒死他!”仿佛吃亏的是自己。   梅长苏默默叹口气,说道:“九儿先给这位蒙大叔解毒好吗?不然他会不明白九儿只是跟他开玩笑,会生气当真的。”看了神色莫名的谢玉一眼,接着说,“侯爷也会生气当真。”   九儿当然答应,掏出一个墨色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不消半刻,蒙挚从地上一跃而起,目光一一扫过梅长苏和飞流,最后定格在九儿身上。   梅长苏侧身挡住他的视线,轻轻一声带过:“飞流、九儿,不可再调皮了。”   谢玉这才走上前,沉声问道:“景睿,这是怎么回事?!”   “还望侯爷见谅,”梅长苏欠身施了一礼,“这是在下的一个护卫和幼妹,是在下骄纵惯了,向来不太懂事,玩耍取闹少了规矩,在下日后必当严加管教。”   若只是与飞流交手,还可说做是误会切磋,但把堂堂禁军统领毒倒了,说是谋害朝廷命官也不为过。更何况是倒在一个看起来仅有十多岁的孩子手上,光这跌掉的脸面……   萧景睿慌忙上前解释:“这纯粹是个误会,九儿平时就喜欢玩耍这些毒草毒花,而且总是趁人不备胡乱往人身上下,我和豫津都中过她的招。”   “是啊,是啊。”言豫津接口道,“蒙大统领一身正气,与人交手又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自然不会防备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若是平时,九儿定会让说这句话的人好好尝尝“小孩子的东西”是什么滋味,但现在她本能的知道,如果她这么做了,苏哥哥定会生气。所以她忍住了。   梅长苏一直静静听着其他人的言语,却似乎料准了她此刻心中所想,见她低头鼓着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九儿立刻抬头看他,梅长苏安抚的一笑,冲她赞赏的微微点了点头。   像是得到表扬的孩子,九儿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忠直正义的萌叔,自然不会真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一番言语试探后,便各自折返了。   言豫津边走边感叹连连,先是飞流居然能跟身为大梁第一高手的蒙统领打成平手,后有九儿一出现直接无声无息的将人给毒倒了,简直不能更精彩!   跟在后面返回来的九儿和飞流都有些蔫蔫的,飞流自然是因为打架打输了。而九儿则是因为,她知道她给苏哥哥添乱了。   她很清楚,梅长苏现在的身体急需静养调理,最忌劳心费神。但她刚刚就冲动的惹下麻烦,累他忧心。她不了解掺杂在这其中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可家人朋友若是被欺负,她是定要出手的。她武功学的不好,只有毒用的顺手,难道以后都不应该用了吗?   言豫津好笑的看着飞流,垂头丧气的站在廊柱前,额头低着柱子,浑身散发着“我很苦闷,让我一个人静静”的消沉气息。   目光稍移,又见九儿坐在廊前石阶上,鼓着脸,两手托腮,一副“别理我,我在思考”的深刻表情。   言豫津被萌的一脸血。   “两个小家伙怎么了?豫津哥哥这里还有一个重大消息没有宣布呢?听了保证你们高兴!”说完一脸期待的等着两人的反应。可惜两个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孩子,连眼神都欠奉。   梅长苏淡笑着倒了杯茶,接口道:“豫津是说霓凰郡主比武招亲一事吧?”   “没错,你们都知道了吗?”有人接了话,言豫津继续说下去,“皇上的圣旨已经传到工部了,要为霓凰姐姐公开比武择婿。”   “今日一早已经听说了,”萧景睿说,“皇上亲下旨意,只要年貌相当的求亲者皆可参加武试……”   未等萧景睿说完,言豫津一拍手打断了他的话:“所以啊,近来全国各地前来金陵的求亲者络绎不绝,简直热闹极了!怎么样,两个小家伙?想不想跟豫津哥哥一起出去玩儿?”   萧景睿忍不住叹气:“你还有心思玩儿,今日父亲见了飞流的身手,势必对苏兄的身份生疑……”   要的就是生疑,梅长苏自然不甚在意,只是劝解萧景睿瞒不过去如实相告便是,他隐瞒身份只为避免麻烦,但也并不是需要躲藏的朝廷钦犯。   看了看兴致不高的两小只,对言豫津道:“今日已经闹了一回,外面的热闹就明日再去瞧吧。”   .   送走了萧景睿和言豫津,梅长苏也带着九儿回屋,飞流又不知飞纵到哪里去了。   梅长苏招手让九儿过来,轻声问:“九儿想明白了吗?”   她摇摇头,蹭到他身边,毛茸茸的小脑袋枕在他腿上。   “九儿并没有做错什么,”梅长苏修长的手指慢慢梳理她柔软的头发,“不管什么情况下,我们都应该努力让自己在意之人远离危险。但有时候保护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且,很多时候,我们眼睛看到的敌对,并不一定是真正的敌人。与九儿以前的仙人谷不同,这个世界要复杂的多……”也肮脏的多。   九儿静静听着,然后直起身看住他:“那苏哥哥愿意跟我回仙人谷吗?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现在还好!”   “那么美丽的地方,如果可以苏哥哥当然愿意去看看。”梅长苏浅笑着说,“但苏哥哥得先把这里的事情解决完,这些事九儿不用明白,苏哥哥也不想你明白,都交给我好吗?”   “可是九儿想帮忙苏哥哥。”   “九儿不是已经在帮苏哥哥解毒了吗?”他挂在唇角的笑始终未落,“只有九儿治好我的毒,等到这里的一切尘埃落定后,苏哥哥才能有机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对吗?这要重要的多。”   “好!我一定会治好苏哥哥!”说的无比肯定坚决。女孩的眸子熠熠生辉,是夜晚亮在天空的最璀璨的星子。让人无端觉得可扫尽所有阴霾。   这不是九儿第一次这样说了,也许是听得多了,梅长苏盯视着那落进她眼眶中的光辉,蓦然觉得,或许他真的能够好起来。这个从一出现便说着保护他的小姑娘,也许是他经历这么多磨难后上天给他的补偿……   梅长苏拉过她的小手,点了点她左边食指上的小红点:“在百花糕中加了你的血?”   “只加了两滴。”九儿竖起两根手指,并没有任何隐瞒,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还配了其他可解寒毒的花草。我的血虽然很好,却并不能直接解毒。不过苏哥哥现在身上的火寒毒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之前碎骨拔毒对身体根本的损伤,我的医术虽然比不上制毒,但血却正好可以用于调理你的身子。所以我说能治好苏哥哥,是真的能,并不是信口狂言,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梅长苏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但此后要每天都饮九儿的血……”   “每次最多两滴,”九儿赶忙说,“而且也不用每天。苏哥哥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我的血好却也霸道,饮得多反而会虚不受补。”看他为难的神情,九儿梗了梗鼻子,“在仙人谷时,师父和师兄们不知道多喜欢我的血,总是想尽了办法来取,到苏哥哥这里却要被嫌弃!”   梅长苏失笑:“哪里是嫌弃,只是苏哥哥如此残躯,现在却还要……”   九儿最见不得他露出这样自厌哀伤的神情,心疼的不得了,轻轻抱了抱他说道:“苏哥哥不明白,九儿做这些其实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让苏哥哥更多的时间可以陪着我。而且我不过用两滴血,就让苏哥哥欠下了我这样大的人情,非以身相许不能偿还了。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梅长苏被她抱的愣了一下,待听完她的话,笑着伸出掌心在她额头拍了一记。   九儿干脆顺势将额头抵在他掌心上,蹭啊蹭,让他支撑住她身体的一部分重量,闭着眼懒懒地说:“等苏哥哥身体好了,金陵的事情也做完。你、我,还有飞流,还有那个一直对仙人谷好奇不已的蔺晨哥哥,我请你们都去仙人谷,让三师兄做最好吃的百花糕,就算他下多厉害的毒也不怕,我都能解……”   梅长苏答应着,轻拍她肩头:“九儿,是不是困了?”   她点点头,抱住他腰,俯到他身上。深秋疏淡的阳光透过格窗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一淡雅浅白,一鲜艳深红,却说不出的融洽好看。   世间的事大多如此,看起来不可能的、不相称的,也许反是最好的。   第 7 章   第二日一早,言豫津便来践行昨日的约定——带九儿和飞流出去看热闹。   确如言豫津所说,因为霓凰郡主的招婿大会,不止全国各地的未婚男青年,还有大渝、北燕等周边各国的青年才俊,一时间全都齐聚金陵,很有一番热闹可看。   一些边陲属地服饰装扮与大梁截然不同,九儿从未见过,乍见之下已是非常惊奇。更何况这么多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聚在一起,却是为抢同一个女人,一言不合便上演了全武行,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简直比话本戏文还要好看。   但在言豫津介绍的那家,据说最常发生械斗事件的酒楼吃过饭,也如愿以偿看了一场混战之后,九儿就不肯再陪着言豫津去赶下一场了——担心苏哥哥会累。便问:“这里有卖花的地方吗?”   言豫津拍拍胸脯道:“小九儿想要什么花?回头豫津哥哥送给你!”   “好啊!”九儿从小布包里拿出一张纸,慢慢念道,“我要:夹竹桃、虎刺、石蒜、乌头、一品红、绿玉、红千层、接骨草……”   “停!停!停!”言豫津被念晕了,“九儿要这么多花要干什么?”   “做百花糕啊。”   “现在已经是深秋,马上要入冬了,并非花期,哪里能找到这许多种花?”   “没关系,”九儿笑眯眯的说,“你找来我自己种,很快就能开花的。”   言豫津还有些迟疑:“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夹竹桃……这个是有毒的吧,用来做吃的没问题吗?”   九儿呲了呲牙:“你昨天吃的百花糕就是用这些毒花做的哦!”说着还皱起眉毛,双手捂住肚子,诱引道,“有没有一整天都有一种肚子很不舒服,头晕晕的感觉?”   言豫津一副信以为真的表情:“你这么说,还真是——”突然一扬手拍在她头顶上,“——把豫津哥哥当傻瓜啊!”   九儿眼神幽幽的看着他,说道:“如果不是答应苏哥哥不随便用毒,你这只手早就没有了。”   言豫津一下子跳到萧景睿身后,扳着他肩膀道:“景睿,你要保护我!”   萧景睿将他从肩膀上拍下去,打趣道:“放心吧,正所谓‘祸害遗千年’,你这个‘京城第一害’不会那么容易被毒到的。”   “什么‘京城第一害’!”言豫津不满道,“本公子好歹也是琅琊公子榜榜上有名的,虽然排名在你和苏兄之后,但也是谦谦君子一枚啊。”   这是九儿第二次听人提起琅琊榜了,将写满花草名称的纸笺叠好,明媚的小脸蛋往言豫津那边转了转,想听他接着说。谁知他却停住了……╭(╯^╰)╮   这也难怪,毕竟琅琊榜之名,天下皆知。没有人会多此一举的去解释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梅长苏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说道:“我们九儿不知道琅琊榜之名,豫津不妨趁此解释一下。”   九儿虽然更喜欢跟梅长苏说话,不过不重要的事还是别人来做,不要累到她的苏哥哥比较好。遂在椅子上坐好,一副准备认真听讲的乖宝宝姿态。   言豫津和萧景睿先惊奇了一瞬,但想到九儿不同寻常的天真单纯,和她口中从未听说过的仙人谷,不难猜测必是一处避世而居的桃花源般的所在,不知世俗之事倒也正常。   言豫津便津津有味的向九儿讲述了琅琊阁,和由琅琊阁每年公布更新的琅琊五榜: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帮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   听罢,九儿问道:“那有用毒的排名榜吗?”   言豫津和萧景睿愣了愣,说:“没有。”   九儿看向梅长苏。   梅长苏安抚道:“琅琊阁号称天下无所不知,以解人疑惑、贩卖消息为利。每年免费公布于江湖的榜单看似无偿,却也是对其自身实力的一种证明。琅琊阁要立足于江湖需知晓天下事,但天下之人并没有那么多精力想知之所有,所以它只需挑选大多数人感兴趣的榜单公布即可。何况,若琅琊阁将所有都公布于众,它又将用什么获利呢?”   九儿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她也没有如何在意这个榜单,不过是好奇多一些。   言豫津笑望着她道:“虽然没有用毒的排名榜,但相信过两年小九儿一定可以在另一个榜单上排上名头。”   “是什么?”九儿一脸好奇探问。   言豫津还未回答,梅长苏已经执杯而笑。九儿的美从来是外放的,带着晨起朝露的清新耀眼,虽然现在尚夹揉着年幼的娇憨,但已经可以预见长大后的清丽风姿。   果然,言豫津接着道:“十大美人排名啊。甚或能位居榜首也未可知。”   九儿对美丑并没有什么概念,在仙人谷中,人和花是一样的,没有美丑之分,只有有用和无用两种。至于现在,她喜欢梅长苏,自然便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看之人。而听到言豫津说自己可以排美人榜榜首也没什么感觉,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嘛,如果她都能居榜首,那她那个张成那副模样的师父要怎么办?还有太师父。虽然太师父是个男的,但她一直认为太师父长得比师父还美。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过两年?”   言豫津问她:“你今年多大?”   “还有四个月零七天十六岁。”   十六?言豫津和萧景睿一直以为她只有十三、四岁。   “那也许不用两年了,”言豫津说,“明年说不定就有我们九儿的名头了!”   “真的吗?!”九儿被言豫津带动的也有点高兴,师父和太师父都在仙人谷中,没人见过,她没准可以趁机加个塞儿。跃跃欲试的问,“那会有什么奖励?”   奖励?言豫津被问蒙了,世人皆以登上琅琊榜为荣,哪里会有人在意有没有奖励?   “没有奖励吗?”九儿奇怪的问,“那人们在争什么?”   梅长苏和萧景睿都为她孩子气的话笑起来。但孩子的话往往才是最真的。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到一切终了,真正攥在手里的又有什么呢?   最后,言豫津仍是要走了九儿那张写满花草名称的纸笺,说凭他言大公子的能耐,即便是寒冬腊月也定能寻全这些花卉,找全之后着人送去雪庐。   几人约好明日一起去围观霓凰郡主的招亲大会后,便就此分手,言豫津回去国舅府,梅长苏和九儿、萧景睿三人一起返回宁国侯府。   他们走的并不快,因为并不知道此刻正有人等着见他们——确切的说,是见江左盟宗主梅长苏。当然,若是他们提前知道有人在等,不介意走的更慢一些,或者干脆不回。   谢弼和一名家仆在侯府门口拦住三人的脚步,家仆回说前来侯府赏花的皇后娘娘和霓凰郡主想要见见苏先生。   梅长苏却先转头看向九儿,温言道:“苏哥哥这里还要耽搁一会儿,九儿先回雪庐帮苏哥哥烧好火盆好吗?”   九儿来回看了看他和萧景睿还有谢弼,展颜一笑说:“好啊。苏哥哥也要快一些。”   于是九儿没有目睹到,以皇后娘娘为代表的誉王组第一次招揽行动以失败告终。梅长苏不想让她看到这些,那她就不看。但至少第二天霓凰郡主择婿大会的热闹她是可以看的。   .   第一场自然是武试。   武试的地点设在皇宫朱雀门外的迎凤楼。据言豫津所说,只有大梁皇室成员的诸如婚礼、成年礼等万民朝贺的庆典活动才在此举行。霓凰郡主虽然并非皇室宗亲,但功震天下,一应礼遇一向胜过公主。皇上将比武招亲的地点选在迎凤楼,既合情合理,又彰显了皇恩浩荡。   这些常识,在皇城墙根下卖菜的阿婆都知道,自然是专程解释给九儿听的。   第一天的淘汰赛,选手水平难免良莠不齐,比赛水准也自然差强人意。而且武试第一天,皇上要亲临迎凤楼露个脸,为免去的太早要磕头行礼,他们直到午时过后才徐徐出发。   在看台上一落座,梅长苏便把身前的小茶桌推到飞流面前。墨色的桌面上摆了两盘糕点,飞流却并不吃,极其耐心的将其中一盘中的点心,一个一个蚂蚁搬家一样全搬到另一盘中。然后拿起空出来的盘子伸到九儿面前,叫了一声:“九儿。”   九儿立刻心领神会的低头去翻斜在身侧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一打开居然是包得整齐漂亮的百花糕,递给了飞流。飞流接过了,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   九儿将布包收好,一丝不苟的计算着:“上午飞流吃了七块,现在只能吃五块,不然晚上没得吃了哦。”表情很是严肃,但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忍俊不禁的可爱。   飞流嘟着嘴不高兴的去吃百花糕了。   梅长苏含笑看着九儿。飞流虽然心智不全,由于幼年经历对陌生人防备心极重,心思敏感,却也因此若真正接受一个人后便再不会改变。他也没想到,两个小娃能这么快玩到一起。   再一看她背在肩上的小布兜,唇角的笑不禁僵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她从这个袋子中掏出来的可都是轻易便能取人性命的毒/药。就这样和吃的放在一起真的没问题吗?想来上午他吃的两块点心也是从这里拿出来的,瞬间就觉得自己生命力无比强韧了。(o_ _)/   九儿和言豫津大概是唯二两个真正有心情观看比武的人了。   在仙人谷时,九儿也经常看师兄们比武。毫无疑问,仙人谷的毒是最好的,但这并不代表武功就不重要。所以从小生活在仙人谷的众师兄们,武功和毒是一起学习的——九儿是仙人谷中唯一被允许不必修习武功的人。   一开始她很高兴,但慢慢就高兴不起来了。在仙人谷,从来不会有人因为情绪不高兴能得到安慰和迁就。相反,如果有人因为不高兴而耽搁了什么事务,能得到的只会是惩罚。九儿也不例外。   但只那一次,九儿因为不能习武不高兴,师父安慰她了。师父说,女孩子生来就应该是被保护的,本就不用武功高强。   九儿觉得这句话很有说服力。不是因为它出自师父之口,而是因为师父她老人家身体力行的贯彻了这句话——她在武学上比九儿还笨!九儿至少轻功还学得差强人意,师父却完全不会武。当然,九儿也没办法忽略一个事实:师父至少有太师父保护,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保护过——在遇到梅长苏之前。   当然,很久很久以后——呃,也不会太久啦——她就会知道,原来自己是一直生活在所有人的保护之中的。   而现在,九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比赛场地上一个将双链锤舞得虎虎生风的青年,他的对手是一名手握关云刀,警惕的扎着马步,头发看起来至少三天没洗的,油腻腻的大汉。青年刚要发起进攻,突然被自己甩错了方向的铁链捆住了脖子,“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比赛结束。   九儿偷偷倚在梅长苏身上,咯咯笑得一脸开怀。   梅长苏无奈的将小姑娘的身体扶正。一会儿,又靠过来……扶正,又靠过来……最后,只得随她去了。   九儿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比赛场地,看起来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和暖的阳光照在她分外精致的眉眼唇角。她想,这可真是令人开心的一天。   但这开心很快被打断了,过来一名面白无须的公公,带着太皇太后传唤的旨意。   第 8 章   走下看台,顺着平整的宫道缓步而行,原本隐约遮蔽在天顶的云层已经散去,秋日的阳光温和的倾泻在肩头。九儿刚看了比武,心情很好,听到要去见太皇太后,蹦蹦跳跳的跟在梅长苏身边。可是她很快发现,他的神情很不对劲,甚至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单薄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重负陡然压在了身上,卸不掉又撑不住。   九儿伸出小指,笑眯眯的将他的一只手勾过来握在掌心,仰起脸细细看着他的眼睛问:“暖吗?”   她的手总是暖的,梅长苏已经知道,如她这个人一般。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答道:“很暖。”   九儿点起脚尖,神秘的凑到他耳边道:“苏哥哥,我还有一种最厉害的毒没有告诉你!”   梅长苏转头看她。   亮晶晶的眸子忽闪着:“是太师父制的毒,我出谷的时候……呃~……‘借’了一点……”说到这里瞄了他一眼。   梅长苏勾了勾唇角。   九儿接着道:“八师兄说,这味毒是搜集仙人谷中所有毒花的晨露炼制而成,其形为水,却又化水为气,无色无味,只需短短释放片刻,中毒之人便会立时无知无觉的闭气而亡。”九儿缓缓扫视一圈跟在四周的宫人,和不远处四散站立的侍卫,静静道,“名曰,离魂。”   梅长苏握着她的手一瞬间收紧了,他在台阶前停住脚步,将她拉至身前,看着小姑娘倔强的眼神,叹息道:“九儿乖一点,苏哥哥并没有为难,也没有不想去见太皇太后,只是……你只需记住,我们要见的这位老奶奶是天底下最和气的人。你和飞流都要乖,不许顶撞,要听话,知道吗?”   九儿看着他,似乎在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梅长苏知道,九儿没有常人的是非善恶观念,以前行事恐怕多看个人喜恶。现在却是事事以他为先。如此也好,至少还有个顾虑节制。   .   走进太皇太后的暖阁内,九儿便看见坐在正中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他们一进来,一双温和的眼睛便打量不停。   她随着大家一起行了礼,老婆婆便慈祥的笑着,让众人起身。   她的注意力从方才起便一直在梅长苏身上,他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与平时没有两样,可不知为什么,九儿心上像是被八师兄的雪月银针扎了一下,猛地一凉一疼。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仙人谷救下的那匹幼狼。   坠崖遇到梅长苏以后,原本最讨厌爬山的九儿,从那以后经常独自一人爬上仙人指,然后坐在山顶,慢慢数着时间等自己长大可以出谷。那个皮毛雪白的小狼便是她在一次爬山时遇到的。她当时并不知道伏低了狼头努力佯装无事从喉咙中不断滚出低吼的狼崽其实受了伤,她干净利落的将它毒倒,凑近了才发现它后腿上的斑斑血迹,还断了一根肋骨。   九儿觉得,现在裹在灰色长袍中的梅长苏,就是一只隐藏伤口的小动物。她很想把他也毒倒,然后带回家。   这时萧景睿已经上前施礼拜见。   太皇太后看着他问道:“小睿啊,成亲了吗?”   萧景睿愣了下,道:“……还没有。”   “要抓紧哪!”   “……是”   轮到言豫津。   “小津哪,你成亲了吗?”   偏他要恶作剧,答道:“呃……成亲了!”   “好!好好好……”太皇太后一连说了几个好,又问,“有孩子吗?”   被问的人呆了一瞬:“……还没呢?”   “要抓紧哪!”   “……是。”   都问完了,太皇太后的视线转向静静立着的梅长苏。九儿随着他的脚步走上前,听到坐在上方的老婆婆突然叫了一声:“小殊。”   一时间,屋内众人几番神色变幻。   太皇太后已经执了梅长苏的手,还拿了点心给他,满面慈爱的道:“吃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一转眼,又看到立在一旁的霓凰郡主,便也唤到面前,执着两人的手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亲啊?”   可是,一只雪白的小手挡在了太皇太后要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中间。没有人看到,这双细白小手先在腰间挎着的袋子上顿了顿,迟疑了一瞬,然后不甘的收了回来。   九儿将梅长苏微凉的手抢过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在脸上笑着,认真道:“婆婆,苏哥哥是我的,他只会跟我成亲,别人都不行!”   太皇太后一脸迷茫的看着突然出现的小女娃,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九儿挤啊挤,挤到梅长苏和霓凰中间,将两人隔开了,这才大眼睛望着老婆婆答道:“我叫九儿!”   这样的行为在皇宫内苑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陪在一侧的皇后和越贵妃都急欲拉拢梅长苏,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开口呵斥什么。   太皇太后还糊涂着:“九儿?……九儿?……你成亲了吗?”   九儿把与梅长苏交握的手伸到老婆婆面前:“我现在还没有成亲,不过以后会的,会跟苏哥哥成亲!”   “小殊?”   “嗯!”九儿点头应得响亮。   太皇太后更糊涂了,喃喃自语着:“不是已经定过亲了吗……”   .   随着言豫津和萧景睿走出来的时候,九儿还拉着梅长苏的手。她发誓,如果现在梅长苏让她放开手,她一定会做点什么。还好,梅长苏没这么要求。   梅长苏任由九儿拉着他手,是因为他了解他这个小姑娘,但很明显,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所以,当身后传来那声:“苏先生,请留步。”时,梅长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   他转过身,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施礼道:“郡主有何吩咐?”   霓凰郡主说:“暖阁里实在太闷了,不适合我这样的军旅之人。秋风凉爽,苏先生不介意的话,可否陪我走一走?”   九儿没有说话,她甚至看都没看这个郡主一眼,因为她长的什么模样,美或者不美,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想要做的事。   这一次,那双细白小手毫不犹豫的摸向腰间的袋子!   梅长苏眼疾手快的按住她的手,拉过来,歉然道:“幼妹小孩心性,一定要去看下面的比试,还望郡主见谅,苏某不能相陪了。”   霓凰看了他一瞬,半晌方道:“苏先生请便。”   梅长苏拉着九儿转身步下台阶。   .   迎凤楼比武场锦棚看台内。   云南穆俯小王爷穆青,蹙眉诧异道:“一个书生?”   一名将士答:“是。”   “你的意思是,一个书生拒绝了我姐的相邀?”   “看起来是的。属下离得远,只隐约听到郡主相邀,但那位苏先生说了句什么,随后却离开了。”   穆青皱眉沉吟片刻,道:“老魏。”   另一名将士应道:“在!”   “趁这个人还没走,你去给我探探他的虚实。”穆青吩咐道,“我听说书生最会用‘欲擒故纵’那一套骗人了,想骗我姐,没那么容易!”   ……   .   太阳已经偏去西侧,九儿走在梅长苏的右手边,正好没在他淡淡的影子里。   梅长苏看着身侧追着他的影子玩得开心的小姑娘,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今日他既然出现在迎凤楼,太子和誉王的示好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但是太皇太后和霓凰……很突然。可是哪一天又不突然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她们,或者永远都准备不好。   甚至九儿都看出来他的异样,小姑娘没有任何考虑的就要不惜任何代价带他离开,还有那个“离魂”,让他不得不时刻分出一部分心神放在她身上,甚至没有多少时间哀叹尘香花尽,物是人非。   “九儿为什么想要给霓凰郡主下毒?”梅长苏问道。   “我师父说,如果有人惦记自己的男人,那就赏她一粒最好的‘千叶莲’。”   九儿握着他的手挡在眼前,歪着头透过指缝去看垂在天际的太阳。暖暖的,并不如何刺目。她第一次闻到带着清冽冷香味道的阳光。   千叶莲?梅长苏基本已经知道,仙人谷出品,名字越是好听,越是剧毒无比。   九儿却狡黠一笑:“不过我不会给她下‘千叶莲’哦!我会给她‘五色梅’,要五日后才会毒发,不牵连给苏哥哥任何麻烦!”   还真是用心良苦。梅长苏叹了口气。   忽然,九儿眼前一暗,从指缝中漏下的光线不见了——是梅长苏合拢了手指。   “你的铃铛响了。”他声音平静的说。   嗯?九儿静听,果然是。她停下来,“叮铃铃……”的声音还是响个不停。九儿踢踢脚,皱着鼻头说:“肯定是八师兄又想我了!”没人让他欺负,肯定又无聊了。   空气中静了一瞬。   梅长苏覆在她手背上的拇指在她皮肤上无意识的慢慢摸索,九儿受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好痒!”   他心头猛然一跳,迅速将手收进袖中。九儿蹦过来抓过他的袖子,重新拉起手,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摩挲他的手背。凉的,滑滑的,像划过指尖的清风,像山间溪流。九儿忍不住拖着他的手凑到颊边,闭着眼蹭啊蹭。   她总是喜欢这样。梅长苏不禁笑起来,抬手敲了一记她脑瓜顶:“你是小狗小猫吗?整天这样蹭来蹭去。”   “舒服嘛!”九儿笑嘻嘻的说。   舒服?面对这样孩子气的话,麒麟之才的江左梅郎却不知如何对答了。   小姑娘还在问:“苏哥哥不舒服吗?”   “……”   “那下次换九儿给苏哥哥蹭?”   “……”   前面是空旷悠长的宫道,往后看仍是空旷悠长的宫道,两侧高耸的朱红色宫墙似是将这一方天地隔了出来,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清癯单薄的灰色身影,牵着绯红衣衫的女娃。红彤彤的太阳悬于一侧,将他们的身影叠成了一个。   可总有不恰当的人跑来打破这份静美。   九儿看着突然迎面拦在道路尽头的壮硕身影,身着铠甲,面色黝黑,方正脸。正是穆小王爷放出来“试探虚实”的魏将军。   九儿看着有些熟悉感,问道:“他是那个蒙大叔吗?”   梅长苏默了一瞬,道:“……不是。”   又听她眨着眼睛说:“可他看起来跟那个蒙大叔一样,也想试试我的凤凰木哎!”   “不许用毒!”梅长苏压低了声音道,“飞流在附近,他会解决。”   九儿听话的没有动。她看见那个魏将军动了,他飞身而起,极快的向着他们袭来,瞬息之间蓄满力量的拳头已经毫无阻碍的送到梅长苏眼前!   一眨眼,飞流出现了,轻而易举的截下袭击,一手擒肩,一手抓腿,直接将人整个举起扔了出去。魏将军惊叫着,在地上滚了几滚才翻身爬起来。——当然,如果不是梅长苏警告飞流“不许伤人”,恐怕他已经摔趴成地上的一个“大”字肉饼,爬不起来了。   九儿歪着头看梅长苏:“我觉得比起被飞流摔,他肯定更愿意试试我的凤凰木……”   第 9 章   剩下几天的武试梅长苏都不再去,九儿便一起陪他在雪庐。他若要抚琴,她便把琴摆好。他要烹茶,她将热水烧好。他看书,她便坐在一旁,胳膊搭在膝盖上,可爱的小脸蛋托在掌心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   梅长苏无奈的收起书册,看向一声不响却存在感十足的小姑娘。九儿眼睛一亮,立刻凑过去,笑呵呵的唤了一声:“苏哥哥!”   真像是一只小奶猫。梅长苏笑着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九儿陪着苏哥哥是不是无聊了?”   “不无聊啊。”九儿更近的凑过去,让他摸得更顺手,“苏哥哥忙完了吗?我们去看飞流养的花?”   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子,他怎么可能拒绝:“好!就去看飞流养的花!”将册子在书案上放好,扶着她的手站起来。   九儿拿过披风熟练的帮他系好,嬉笑着竖起披风上毛茸茸的领子去蹭他脸颊,问道:“是它舒服还是九儿舒服?”   “……”这是什么问题?!梅长苏又敲了她一记:“不许胡说!”   .   虽然有郡主择婿这样的大热闹看,言豫津也没有忘记自己允诺的事,果然着人送来了九儿需要的所有花。照料这些花卉的任务由飞流负责,他照顾的很仔细,九儿将每种花需要的天香露的分量告诉他,他记得非常快,而且从不出错,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看好几遍。   九儿要的花种类着实不少,萧景睿单独给她在雪庐东面的侧院辟出来一块空地安置这些花草。现在已是阴历十月了,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赶在这个时节移植草木本就稀奇。只因梅长苏对九儿一向骄纵,言豫津和萧景睿也都喜欢小姑娘精灵可爱,便也由着她胡闹。但却不知,梅长苏对九儿虽有纵容,对她的本领却也很清楚,她说能养好,便必然是能养好。   到得东面侧院,那一扇角门却是上了锁。从这些花卉移至院中起,九儿便让人加了锁。用天香露养着的花草,改变的不止是它们的花期,还有其自身携带的毒性和药性都会随之增强。   这也是为什么萧景睿建议将这些草木移到侯府花园一起照料时,九儿拒绝了,甚至这片侧院平日都是锁着的,以免有人误入被误伤。当然,飞流和梅长苏有九儿的解毒丸,对这些毒花毒草是不怕的。九儿也很小心的没有挑选那些,光是香气就会致使人中毒的花草,她是不介意啦,但是苏哥哥一定会生气!   站在院外已经闻到扑鼻的奇异花香,待门一打开,迎面便是一架蔷薇,粉白圆润的簇簇娇花,稠密的披挂在藤枝上,热闹非凡。再往里走,左侧艳丽非常的虎刺梅、木芙蓉,右边紫色藏红花、飞燕草……更多的是完全叫不出名字的大朵大朵盛开的花涛香海。行至院心,正中是一片不大的池塘,塘中挤满了颜色各异的硕大莲花,椭圆形的叶片嫩绿可爱的浮于水面。当真是,莲叶何田田。   九儿得意的跳到梅长苏面前,问道:“是不是很漂亮?”   梅长苏点头轻笑:“很漂亮。”   前一刻还不见踪影的飞流,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侧,静静等着。梅长苏笑意加深,顿了一瞬方说:“飞流照料的也好!”   飞流满意了,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又飞不见了。   九儿蹦蹦跳跳的跟着梅长苏的脚步:“再过两三天,这些花就都可以用了,苏哥哥的身体会好的更快!”   这是一个贪玩任性的毒姑娘,见过她的人都能看到她的美丽,但能真正看明白她的好的人很少,也很幸运。   隔着庭院高墙,传过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高声叫嚷:“苏先生!苏先生!”   在这里,九儿只认识一个会这样说话的人,就是言豫津。但是听声音又不是他,便和梅长苏一起顿住脚步,向门口走去。   不等他们踏出侧院,来人已经一阵风的奔到眼前,银龙团袍,墨色披风,踩着雷一样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正是新近承袭王位的云南穆俯小王爷,霓凰郡主的弟弟,穆青。九儿不认识他,而且因为这个人打扰了她和苏哥哥赏花,很有些不高兴。梅长苏自然是认识的,已经躬身施礼,道:“小王爷。”   穆青是不在意俗礼的性子,粗粗的打断梅长苏,问道:“这位就是苏哲苏先生吧。我来就是想问问,这百里奇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需要我帮忙吗?”   关于这个横空出世,完全出乎众人预料的百里奇,九儿已经听言豫津当做惊天大事件报道过了,除了听了个热闹,外加一丢丢幸灾乐祸外,九儿对那个郡主会嫁给什么人没有任何兴趣——反正不会是她的苏哥哥!   九儿探身折下几支开得正好的蓝芙蓉和天竺葵,看了看又采下两株一连串开成铃铛样的白色铃兰做点缀,准备带回雪庐插花瓶。   穆青高亢的声音隔着花丛传过来。“当然了!”穆小王爷一脸理所应当,“你不是要给我姐执掌文试吗?而且我姐又那么赏识你,这事不归你管归谁管?!”   九儿自然也知道梅长苏要给霓凰郡主执掌文试,至于态度嘛——同对百里奇。她是对那个郡主谈不上喜欢,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她的苏哥哥,但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染指!这点自信小九儿还是有的。   梅长苏本就要借用百里奇这件事,穆青既主动送到手边,他便顺势接下了。施礼道:“既然如此,那苏某就……”   穆青听他答应了,高兴的拉过他手臂,就想带人往外走,动作粗豪的几乎将梅长苏拽个趔趄。   不期然,突然闻到一缕奇香飘过,再定睛一看,却是一束花枝携着劲道向他胸口攻来。   穆青的功夫虽然比不上姐姐,要躲过九儿三脚猫的袭击却轻而易举。站定了正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对他穆小爷动手,一抬头陡然对上一双杏眼圆睁,隐含不悦的美目。   穆小王爷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刚刚还跟姐姐惋惜抱怨,称这十个进入文试的候选者没有她的有缘人。姐姐说他刚刚成年,又知道什么是有缘人。可现在他就遇到了吗?   穆小王爷难得有深度的想:有缘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呢?姐姐不也是年幼之时便认定了那林家的殊哥哥。他这还算晚的了。   九儿完全不知他现在心中所思所想,收臂将花束重新护在手里,花瓣都没有掉落一片。仙人谷虽将花草利用到了极致,却也最是爱花护花。   皱眉看那人还愣在一侧,出声说道:“你这人真是奇怪!说话就说话,干嘛还要将我苏哥哥抢走?没看到我还等在这里吗?!”   穆青确实没看到,更甚他现在几乎是连听都听不明白了,只朦胧意识到他的“有缘人”似是说了什么,却根本不能思考,看着九儿迎着夕辉晚照的精致脸颊,兀自问道:“你是宁国侯府的人吗?”看见她手中花束又问,“是来这里采花?”视线环顾,这才发现满园绮丽美景,伸手便折下一朵自觉跟面前小姑娘一般红艳艳的大花,递过去:“给你这朵,我看这个……”   未及说完,“扑通!”一声,倒地上了……   九儿吐吐舌头,无辜的看着梅长苏,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明显:“不是我让他摘那朵花的哦!”我只是没有阻止。︿( ̄︶ ̄)︿   梅长苏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近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对候在门外的家仆说:“通知随小王爷来的穆俯侍卫,小王爷要在雪庐盘桓片刻,请他们至偏厅等候。”   等在门口的两名家仆早吓坏了,穆俯小王爷一声不响的倒自家院里了,为什么看到这一切的是他们?!听见吩咐,其中一个躬身施了一礼,马不停蹄的跑去了。   梅长苏又对另一个道:“叫人来,将小王爷……移至雪庐吧。”   .   服下解毒丸,不到一刻穆青便醒了。梅长苏放下书册:“小王爷醒了。”   穆青一时没搞清楚:“这是哪?我怎么了?”   “想是小王爷对某种花草过敏,一时昏厥。大夫来看过了,并无大碍。”梅长苏面不改色的说道。   花草过敏?从来没听说过。不过穆青现下对这些也不关心,忙不迭的问:“那个跟你一起的姑娘呢?”   刚一醒就问姑娘,若不是熟识之人,再观他此刻神情作态,倒真是形象的诠释了什么是世家纨绔。   梅长苏重新执起书案上的册子,淡淡道:“我以为小王爷今日来此,是因为忧心郡主择婿之事。却原来并非如此吗?”   经他提醒,穆青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事!苏先生,我就是为了那百里奇的事来找你的,你要是也管不了,我就只能找人把他打残了!”   梅长苏脸色稍霁,缓缓道:“待明日在皇上的宫宴上见过百里奇后,苏某自会慢慢筹划,为郡主和小王爷解忧。”   “呀!这是飞流加的蓝雪花吗?选得真棒!好漂亮!”门外传来九儿清脆的声音。隔着门板,梅长苏都能感觉到被夸奖的飞流轻快愉悦的心情,不禁露出笑意。   九儿跨过门槛,将插花献宝给梅长苏看,圆肚细颈花瓶被花枝填得满满的摆在桌面上,那一角热闹霎时撞进人眼中、心头,哪里还有地方留给其他黯然神伤?   “苏哥哥,明天的是什么宫宴?我能去吗?”九儿问。   穆青早站了起来,立马借机靠过去插言:“当然能!我可以带你去,看谁敢拦?!”   九儿奇怪的看着他:“我自然是要和苏哥哥一起,为什么要跟你去?”   穆青说:“苏先生是我姐举荐给皇上,为她执掌文试的。宫宴当天是奉旨进宫面圣,怎么还能多带个人呢?我就不一样了,别说多带你一个,再来两三个都不成问题!”   九儿不知道穆青这完全就是吹牛。云南穆俯作为大梁南境屏障,皇上会礼遇有加不假,多带一个小丫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他要是敢在宫宴上带三四个人,别说皇上,霓凰郡主第一个就会不答应!——还嫌皇上对自家注意的不够吗?立马一个狂妄不敬的大帽子就在心里偷偷给扣上了。   吹牛不吹牛的九儿并不关心,一心一意的望着梅长苏。   “宫宴是皇家宴席,规矩多,九儿去了恐怕拘束,还是在家等苏哥哥回来好不好?”梅长苏温言说道。   穆青小王爷没心没肺的笑:“怎么会拘束?明日宫宴宴请的是进入文试的十名候选人,没准皇上还会让他们当庭比武,热闹着呢!”   “那豫津或者景睿哥哥呢?”九儿知道言豫津和萧景睿都顺利挤进前十,“他们是不是也参加?能不能带我?”   以言豫津和萧景睿的身份,自然都能带九儿去。穆小王爷有些发急,智商瞬间突破上限:“他们也去,但是他们肯定要和其他候选人一起坐在下首。苏先生是我姐姐向皇上举荐的,座位肯定会安排在我穆王府上首位置,你跟着景睿他们可就离得远了!”   这倒不假。梅长苏不禁看了穆青一眼,很是意外他居然能够想到这一点,真是……难为他了。   九儿认真想了想,觉得也好,正想答应,却听梅长苏突然开口道:“九儿若实在想去,还是跟苏哥哥一起吧。”   小姑娘立刻笑起来,蹦到他身边拽住他衣袖:“好!”高兴的应了一声。   第 10 章   虽然说了让九儿跟着他这样的话,宫宴开始前,梅长苏仍是让她先随霓凰郡主入殿,自己等待圣驾召见。本着绝不给苏哥哥添乱的原则,九儿听话的坐在武英殿的宴席座位上等他。   一直知道,他的话,她总是听的,梅长苏心里仍是说不出的熨帖温暖。飞流早晨送过来一个还沾着露珠的蹩脚花环,九儿便笑嘻嘻的将那一圈姹紫嫣红顶在头上,到现在都没摘下来,衬得她的小脸儿更加娇艳动人。   可他们现在要见的人是皇上,全天下最尊贵也最喜怒无常的一个人。梅长苏迟疑的看了一眼小姑娘头顶的花环。   九儿立刻便觉得了,伸手摸了摸绿色的花藤:“要摘掉吗?”   “有毒吗?”梅长苏问道。这是最重要的。   九儿呵呵笑起来,笑够了才说道:“没毒的啦!”   “那便戴着吧。”梅长苏伸出手帮她把花环扶扶正,说道。   霓凰郡主一直静静站在一侧,听到梅长苏的话不禁呆了一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位苏先生对幼妹的宠溺倒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以养病之名选择京城这个最热闹、最风云交集的地方,偏又是太子和誉王党争最剑拔弩张之时,她自是不信他没有丝毫争名逐利之心。既为名利,没有比一国之君的赏识更荣耀的了,他却还不甚在意的携了幼妹。武英殿宫宴,上至太子、誉王,下至宫女、官宦,哪个敢在仪表着装上马虎半分?此时只为了小姑娘喜欢,他又另行纵容。真是匪夷所思!   正兀自想着,却见小姑娘笑意盈盈的将头上的花环摘了下来,小心的交给低眉敛首候在角落的宫人,认真叮嘱着:“麻烦你先帮我收好哦,等我出来的时候再找你要。你如果还有其他的事务要忙,帮我放好到哪里就好,但是不能碰坏了,飞流会不高兴。”   见宫人应下了,这才仰起小脑瓜,得意的看着梅长苏等他夸奖。   梅长苏将她被花环勾乱的头发整理好,从善如流的说:“我们九儿真是越来越乖了!”   .   在皇上来之前有一个小小的插曲——穆小王爷要换座位。难得智商爆表的穆小爷,猜中了开头,却没猜着这结局——穆王府确实坐在上首,九儿虽然算是霓凰带来的,但跟他带着去没什么区别,也随穆王府坐。唯一漏算的是,他没跟他姐姐坐一起,而是,坐对面……   这是必然的。霓凰郡主虽仍执掌云南穆俯十万铁骑,但穆青已成年承袭爵位,两人分别坐于太子和誉王下首位置,理所当然。梅长苏正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没让穆青带九儿来。——自家娃,还是挂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有霓凰郡主在,穆小王爷再如何处心积虑的不甘心,也不可能被允许在宫宴上乱了规矩,只能心酸落寞的自己坐冷板凳。   武英殿是皇上理事、召见大臣之所,空间不小,却也算不得多大。但当九儿注视着梅长苏从殿外走进来是,觉得他仿佛是一瞬间从水远山遥的天际云影日色中缓步浮现,一点点清晰起来。她像是第一次这样清楚的看见他,他低垂的宁静无波的眼眸,裹在灰色衣袍下的单薄身形,独自一人,迎着尘世间打量的猜疑的视线,迎着晨起的暖不了他的朝阳,静静的走过来。仿佛也将一直这样静静的走下去……   “苏哥哥。”九儿喃喃的叫了一声。声音很小,只有她身旁的霓凰听见了,不禁侧目看了她一眼,却被她目中陡然满溢的忧伤怔住了。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不谙人间愁苦滋味的小姑娘,这样突然而至的忧愁应该是与她完全绝缘的。   顺着她的视线,霓凰看向大殿正中的那个人,双眉紧蹙:是因为他?   梅长苏已经坦然见过圣驾,皇上果然在郡主位下为他设了座位。   待他坐下,九儿立刻笑眯眯的递过去一个黄橙橙的橘子。霓凰再看她,一张灿烂精致的脸颊上,哪里还有一丝愁云,简直要怀疑刚才的一切全是自己的幻觉。   梅长苏垂首认真的剥桔子。九儿坐的端端正正等投喂。穆青探长了脖子哀怨的隔河眺望。萧景睿请战百里奇。   大殿之上,一场对决牵动着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只因半路杀出的百里奇,不只是关系到霓凰郡主的终身,甚至不止影响大梁国内的政治风向,更是直接决定了大梁和北燕的国际形势。   两个状况外的人:   “苏哥哥的手真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将橘瓣上的丝都细细的剥下来,九儿抱着脸说道。   梅长苏一笑,目光仍是专注在手中,玩笑道:“是啊,苏哥哥的手专为我们九儿剥桔子长的。”   九儿满足的从他手中接过橘子,一人一半的分好,丢了一瓣在嘴里,马上报告:“甜的!”   萧景睿已经攻了几次,始终处于下风,殿上众人的视线都牢牢钉在场中两人纵跳飞跃的身影上——确切的说,不停纵跳飞跃的是萧景睿,百里奇犹如一块磐石,任萧景睿如何变幻招式,始终不动如山的用蛮力顶了回去。   九儿嚼着橘子,俯到梅长苏耳边:“苏哥哥,我要帮他吗?”   他,自然是指萧景睿。梅长苏屈指弹了她一记脑门:“不许胡闹!”   九儿摸了摸额头,小声顶嘴:“他要输了嘛!”   萧景睿确实输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会输,他自己也知道。梅长苏也等着他这一输,以此筹谋换取一个人——庭生。   九儿终于察觉到了穆青的视线,拽了拽霓凰的衣角:“你弟弟是不是想吃橘子啊?”   霓凰郡主“哼!”了一声,冷然的视线扫过去,沉声道:“他是想吃巴掌!”   九儿疑惑的撇撇嘴,忽而看看她,又看了看下方依次而坐的十名入围胜者,她只认识言豫津和萧景睿,突然开口说道:“也不怪你谁都不想嫁,他们都配不上你。”   霓凰诧异的转头看她,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从初见时太皇太后的乌龙事件后,小姑娘对她的敌意绝对是不加掩饰的。   梅长苏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他一点都不诧异——九儿从来是个善良的孩子,自然不会希望郡主错嫁。   将拿在手里剥好的橘子递给九儿,梅长苏交代道:“苏哥哥待会儿要说一些话,可能会有人反对,九儿不要在意,也不要生气,更不要……随意给人下毒,好吗?苏哥哥是故意那样说的,为了……”   “为了郡主不用嫁给那个百里奇吗?”九儿接口问道。   “是啊。九儿不是也觉得霓凰郡主与他们都不相配吗?”   她瘪了瘪嘴,仍是点头答应了。   梅长苏故意指出百里奇武功上太过刚硬的弱点,还说只需几个小孩子就能将其击倒。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却有人甘愿上钩。真不知道该说对方太笨,还是太狂妄。九儿觉得八师兄说的果然没错,谷外的人都爱自作聪明。   蒙挚从掖幽庭挑选出包括庭生在内的三个罪奴,定下五日后再行对决,宫宴便结束了。   九儿随着梅长苏还有言豫津和萧景睿走出武英殿,穆青也跟着:“苏先生这就要开始调/教这三个孩子吗?我也好奇的很,不如跟你们一起回侯府瞧瞧?!”   梅长苏道:“这三个孩子一直罚没在掖幽庭,身体必然疲累不适,今日需先养好精神,往后才能更加事半功倍。”   “对,对!”穆青附和道,“我随你一起去安置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开口……”   霓凰郡主终于看不下去了,将人拖回来:“你给我老实点,不许给苏先生添乱!”   穆青一向对这个长姐又敬又怕,不敢再胡来,只得追了几步到九儿身边,垂头丧气的说道:“那我改天再去找你玩,你有时间随时可以来穆王府找我。我知道你叫九儿,我叫穆青,我已经吩咐了府里人,你只管来,谁都不敢拦你!”   “好啊,穆青,我记住了。”九儿答应道。   其实能够直呼他的名字的人真的不多,甚至可以说非常少,听到九儿真的叫他“穆青”,他心里瞬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又见她突然将手伸到他面前:“那,这个给你。”   穆青低头去看,见她细白的掌心,静静放着一个黄橙橙的橘子。他惊喜的竖起手指,指着自己:“给我的?”   “对啊!”九儿点头,“你刚才在武英殿一直盯着我手里的橘子看,是不是你桌上那盘不好吃?我就留了一个给你,谢谢你姐姐带我参加宫宴!”   穆青呆愣愣的看着她。   “现在又不想吃了吗?”见他不动,九儿皱眉看着他,作势要收回来。   “吃!吃!怎么不吃?!”穆青赶紧从她手中将橘子抢过来,看都不看就往自己嘴里送。   九儿霎时笑弯了腰,指着他道:“你吃橘子不剥皮的吗?!”   穆青蓦地反应过来,一叠声的“呸!呸!”往地上吐,涩得呲牙咧嘴。   九儿笑得更欢快了,说道:“你这人可真奇怪!”   穆青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奇怪,也从没人敢说堂堂穆王府的小王爷奇怪。不过他看着眼前笑得分外好看的小姑娘,觉着奇怪也没什么不好。   梅长苏从宫人手中接过九儿的花环,侧身往她那边望了一眼。言豫津和萧景睿自然也都已经停了脚步,言豫津唤道:“九儿是不是要先到穆王府上玩一玩,苏兄我们可就先回去了!”   在穆青期待的目光中,九儿已经赶忙跑回了梅长苏身边,踮着脚探出小脑瓜,方便苏哥哥帮她把花环戴上。瞬间把其他人忘个干净,拖住他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   第 11 章   秋日的天气阴阴晴晴换了几番,今日近午十分终于落了一场雨,缠绵的雨丝转成淅沥的雨线,更急了几分。   待雨水落了一个时辰,九儿招呼飞流一起去东侧院摘花,中午做百花糕。庭生等三个小娃已经练习了一上午剑阵,又赶上下雨,正在休息,便要一起跟去。   梅长苏急忙踱到廊前,将人拦住了,不准这样下雨天气里冒雨去摘花。   九儿解释道:“花瓣被雨水浸润一个时辰,正是最好的时候,我和八师兄从前在仙人谷经常在雨天去摘花,不会有事的。”还拽着他的袖子兴奋的说,“苏哥哥也一起啊!”   梅长苏愣住了。世事沉浮之后,无论心境如何流离失所,他总会自己收拾妥当,也愿意在有限的许可空间内,最大限度的做到让自己随心所欲。但他不能忽视现在这具病弱的身体,偶有任性也会适可而止,像这样去雨中摘花,虽美,却不是他该做的。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九儿麻利的自里屋取出披风和纸伞,将纸伞交给他,边系披风边问:“苏哥哥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相信她,是不相信自己吧。不相信经历过这一切幽暗后,从地狱爬出的自己真的还能恢复如初。   但他也明白,九儿是绝不会拿他的身体任性玩笑的,便顺着她的意思撑开了纸伞。   九儿将披风的系绳在他领口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轻轻拍了两下,说道:“有九儿在,苏哥哥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做便是!”   梅长苏轻笑摇头,当真是孩子话。在这世上,哪里有从心所欲之人,即便是坐在天下至高之位上的那个人也不能。   九儿不再多说,飞流早就等急了,纵身一跃,先飞了出去,庭生他们惊呼一声,立刻循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   见人都走了,九儿也起了玩儿心,丢下梅长苏,乍然飞身而起,一眨眼,脚尖已经点在房檐上,侧过身对着他微笑:“苏哥哥要快一些哦,最晚的人一会儿要罚洗花瓣!”   梅长苏撑着纸伞,如同一幅静默山水画般走到侧院的时候,飞流的篮子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各色花瓣,而提议这项活动的人却在偷懒。   九儿只摘完为苏哥哥做百花糕要用的特定花瓣后,便丢开不管了。提了花篮越过一丛丛花团锦簇向梅长苏这边飞跃过来,被雨水浸湿的红色衣裙看起来更加鲜艳了,晶莹的水珠从她的脸颊、发梢滴下来,幽深的瞳仁如同被这秋雨洗过了,清澈明净。   梅长苏静静立着,看她越来越近,脸上的剔透笑容越来越清晰。他只觉得,这一方天地太小,容不下这样勃勃的鲜艳飞扬。   .   最后九儿自然不会真的让梅长苏洗花瓣,飞流和庭生三人因为摘花前已经服过解毒丸,便没有另外假手侯府家仆,九儿和他们一起洗完,又自己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做完。   在碟子里排列的漂亮整齐的百花糕刚刚摆上桌,飞流带着一二三个萝卜头正围在桌前,家仆来报:靖王殿下来访。   出乎梅长苏的意料,九儿反应非常激烈,拦着他不让出门见客。他想了想,靖王常年身在军营,应当不会与隐世而居的仙人谷结怨。而九儿虽秉性跳脱,却从不会无缘无故刁难人,更何况还是对他?   梅长苏语气严厉起来:“客人已经登门,哪有不见的道理?何况九儿还不告诉我原因,是要无理取闹吗?”   九儿大眼睛望着他,委屈的不得了,终于愤然说道:“那个大水牛不是好人!”   梅长苏惊了一跳!自然不是因为她辱骂当朝皇子不是好人,而是萧景琰“大水牛”这个称号,是他与霓凰幼时戏言,除他三人外不可能有人知道,现在九儿却一口叫破了,如何不让人吃惊?   梅长苏抓住她的手,心中惊诧,面上表情却越发沉静,缓声问道:“九儿告诉苏哥哥,你是如何知道‘大水牛’这个名字的?你之前认识靖王殿下吗?”   九儿摇头答道:“我不认识他,是师父说的。师父还说……”   说到这,她却突然停住了,带着稚气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他一瞬间就会化成蝴蝶飞走了。   “还说什么?”梅长苏追问。   师父说,小殊是属于大水牛的。这一句打死她都不会说出来!哼!   “你师父认识靖王殿下?”问出口,梅长苏自己就先否决了。即便九儿的师父认识萧景琰,也当不会知道如此私密之事。   “这个我不知道。”九儿说,“不过我从没见师父出谷过,却好像知道很多谷外的事情。她好像还认识苏哥哥,知道我出谷想找苏哥哥,她便如何都不肯答应。没办法,我才偷偷……呀!”   九儿赶忙用手捂住嘴——说漏了,怎么办?!   梅长苏神情一滞,把她的手拉下来:“你是自己偷偷出谷的?你师父和师兄都不知道?!”   九儿知道他生气了,赶紧靠过去撒娇耍赖:“不是偷溜啊!我给师父、师兄留了书信的。”还指出一个更过分的撇清自己,“八师兄每次出谷连书信都不留,都是师父需要壮劳力时找不到人才发现!”   梅长苏闭了闭眼,知道现在追究也晚了,何况靖王还在厅中等着。将小姑娘拉到身前,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交代她不许乱跑,等他见完客回来再继续交代。   九儿仍是不乐意让他见萧景琰,但刚被抓了小辫子,梅长苏一个眼神扫过来,她立马老实了。   .   不知道黄历上是不是批附了今日“宜出行”,所以雪庐的访客特别多。白日送走了靖王萧景琰,晚间蒙大统领的每日夜访是少不了的。少顷,又意外迎来了莅阳长公主。   墨色小茶桌上,一只烛台,点点光亮。炭盆烧得正旺,屋内温暖适宜,终于等到蒙挚和莅阳公主都走了。九儿揉了揉眼角,强撑着问道:“‘情丝绕’是什么?”   梅长苏点了点她的额头:“困了还不赶紧去睡?”   九儿立刻抬头挺胸,大眼睛神采奕奕,满脸写着“有故事听,我其实一点也不困”。   梅长苏轻笑:“既然九儿不困,那我们接着说说你偷溜出谷的事情吧。”   刚刚扬起的小脑瓜立时垂下来,直接埋进他怀里,打着哈欠,含糊道:“哎呀,我好困哦,好像已经睡着了。”还煞有介事的打了两声鼾。   梅长苏抚了抚她的背,知道她是真的困了,虽然心中仍对她之前的话存有疑虑,倒也并不急于这一时,不忍扰她睡眠。刚要唤她起身回房,九儿却突然开了口。   “我也不太清楚师父为什么会知道靖王的事情,因为不关心,所以之前也没有想过要问。后来想问时,师父却总是不肯多说。”还垂首伏在他怀里,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为什么知道你出谷是要来找我,你师父就不准了?”想起她之前的话,梅长苏不禁问道。   九儿蓦然直起腰,抬起头望着他,脉脉轻淌的烛光摇曳进她眼眶,那些光亮像是在眼眸中盈满了,要重新流淌出来。   烛心跳动了一下,再去看,灼灼的光亮被她动人的大眼睛敛住了,仍是平日带着顽皮笑意的灵动。小巧的唇鼓了鼓,像是一朵粉嫩的花停在那里含苞待放。   一室的静谧夜色中浮起她清澈的嗓音。她说:“与苏哥哥无关。师父根本就是因为我不小心浇死了她一颗十年的半枝莲才肆意报复!”   梅长苏失笑,九儿早已经又一头扎在他身上求安慰。被炉火烘得暖融融的掌心拍了拍她:“好了,我都知道了。现在是不是可以乖乖去睡?”   九儿极轻的“嗯”了一声,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却又不动了。被拱得乱糟糟的头发不时扫过他的鼻尖、下巴,轻轻痒痒的。   以为她已经睡着,正想将小人儿抱回房,却听她叫了一声“苏哥哥……”   “嗯?”梅长苏应了一声。许是夜晚太过寂静,这一声应显得尤为轻缓绵长。   “苏哥哥是不是担心那个霓凰郡主?”   梅长苏静了一瞬,说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不是说过,九儿不需要懂这些,交给苏哥哥就好。”   九儿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却仍是说道:“苏哥哥也不需要担心,明天见到那个郡主,我给她一粒解毒丸好啦!她武功那么厉害,几乎没人打得过,最不好防备的就是下毒了,我的解毒丸只要不是变态八师兄的那种毒,就都能解!”   梅长苏低头凝视俯在他身上只露出个后脑勺给他的小女娃。他的小姑娘,看起来天真不谙世事,却每每总能第一时间看穿他心中所想,并竭尽所能的帮他分担这些烦扰。从她出现伊始,便说要保护他,而她也一直这样做着。   “好!”他说道,“就听我们九儿的。”   第 12 章   五日之约转瞬便至。九儿和梅长苏一早便到了武英殿,让庭生和其他两个参加比试的小伙伴熟悉一下场地,不至于太紧张。   须臾,靖王萧景琰也到了,自殿前台阶跨步走过来。梅长苏见到,自然要上前见礼,行至靖王面前,双手刚执起一半,右手便被坠在身侧的九儿一把拉住了。她并不去看站在几步外的靖王,拉着梅长苏手晃了晃,缩了下肩膀说道:“苏哥哥,外面好冷,我们进里面去吧。”   不过九儿的“奸计”没能得逞,因为霓凰郡主和穆青紧随而至,众人又一起耽搁在武英殿前问礼寒暄。梅长苏还把刚才被九儿打断一半的礼,重新向靖王补齐了。   穆青一眼便看到了梅长苏身边的九儿,眼睛瞬间亮起来,如同师兄们看到三师兄做的百花糕。当然,穆青没吃过三师兄的百花糕,就算吃过,他觉得一块百花糕的吸引力也绝比不上一个他喜欢的姑娘。即便是天下间最美味的糕点也不行——他穆小爷又不是个吃货!   现在没吃过百花糕的穆小王爷看到他喜欢的姑娘——九儿,眼睛放光就想扑过去,碍于霓凰郡主眼皮底下,不敢太过放肆,规规矩矩的见了礼,便向九儿这边靠。行到近前,梅长苏一个严谨的拱手礼将他挡在一臂之外,微微躬身道:“小王爷。”   三番两次受阻的穆小爷不爽了,不过脑子的道:“苏先生,你确定那三个孩子的剑阵万无一失吗?你可是保证过要赢的,要是耽误了我姐的事,我跟你没完!”   霓凰郡主转头不悦的训斥道:“青儿……”   却听九儿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好看,可穆青看着她的笑,觉得她面对着他,如同面对任何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口中几乎还留着那个橘子的清香,而送橘子的人像是压根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他听见她说:“那你说说你要怎么跟苏哥哥没完呢?如果好玩的话,我就陪你玩这个,不让庭生他们赢了那个百里奇啦!”   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穆小爷一定直接卷袖子将人剁了!可偏偏这样说的是他第一次放在心上的姑娘,一时之间只觉得又是气愤又是惆怅,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九儿!”梅长苏说,“不许乱说!”   小姑娘立刻绽开一抹甜笑,仿佛刚才隐含威胁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她重新拖起梅长苏的手,又说了一遍开始时说的那句话:“苏哥哥,外面好冷,我们进去里面吧。”   这一次梅长苏答应了。   然后,穆小王爷看着他的“有缘人”毫不犹豫的跨过门槛,走进殿内去了。其他人也都陆续走了,连他姐姐在意味深长的盯了他一眼后也走了进去。   穆小王爷虽刚刚成年,但常年随长姐镇守南境,也曾数次历经沙场,自认铁血男儿,从不畏战场生死。可此一刻,却觉这京城刚刚入冬的风竟比边疆还要寒凉霸道几分,直接透过衣衫,浸入心脾之中。   这种感觉极为陌生,让他不禁愣在大殿门口,久久回不了神。   .   令穆小王爷寒心的冷风被挡在殿外。虽是白日,但初冬天气时有昏沉,且气温渐低,轩窗多关闭,殿堂四壁仍是燃着诸多烛台,将整个大殿照得明亮异常。   梅长苏将莅阳长公主的托付转告给霓凰知晓,嘱她防范后宫阴谋手腕。九儿吞下最后一角百花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身侧的小布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给我的?”霓凰郡主看着面前绘着精巧花枝的小瓶,不太置信。   “这里面是两粒解毒丸,大部分的毒性都能解。一粒大概可以保你十五天内百毒不侵。”九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解释了药丸的效用。   霓凰挑了挑眉:“为什么帮我?”   九儿扯了扯脸皮,她才没心情帮不相干的人,不过是不想苏哥哥忧心。清清脆脆的说:“我心情好啊!”她才不会让这个郡主知道苏哥哥担心她!   .   三个小娃毫无悬念的赢得对战,终于去了这块心病的皇上龙心大悦,应允免去他们的罪奴身份。一行人在走出武英殿时,被皇后娘娘的侍女阻住脚步,正是邀霓凰郡主去正阳宫。   虽然明知必是一场布好局的鸿门宴,霓凰深深盯了梅长苏一眼,仍是傲然应下了。一国之母的邀请,本就不能随意拒绝,何况既然已经知道这黑暗处潜藏着利剑,一味躲避非见得就能安全,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如此有备而去,没准还能占得先机。   梅长苏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置方法了,再加上九儿的解毒丸,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可偏偏意外就真的发生了——从言豫津口中得知皇后和誉王一力推荐为郡主夫婿的廖廷杰今日并未进宫,反是与人约好了在宫外打马球。梅长苏立刻推断出要动手的并非誉王,而是越贵妃和太子!一瞬间,气血翻涌,面色苍白如纸。   “苏哥哥!”九儿用力握住他掌心。梅长苏抬头对上小姑娘定定看着他的神色,一瞬间冷静下来。没错,还有九儿的解毒丸,是他太过着急,关心则乱了。   巡防宫禁的蒙挚经过,借口将言豫津和萧景睿支开,梅长苏一一交代在宫内行动更为便利的蒙统领,如何借助靖王、皇后、太皇太后和穆青一步步帮霓凰脱离此次险境,保她万全,并将越贵妃和太子谋害郡主的罪名坐实。   蒙挚一一应下,转身而去。梅长苏虚弱的靠在石墙之上,闭目重重的舒了口气,半晌终于意识到耳边安静的有些异样。猛然睁开双目,红色衣衫的小姑娘静静站在身侧,黑而亮的瞳仁直直望着他。   梅长苏伸手将小姑娘拉近身前,九儿没说话,乖乖顺着他站到他面前。   “九儿,苏哥哥做这些并不是不相信你。”梅长苏说道,“只是历来宫闱的阴谋手段不是你能想象和明白的,连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能时刻将所有变数都计算在内。”   听完他的话,九儿立刻鼓起脸颊,露出一副分外委屈的表情:“苏哥哥果然没有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梅长苏问:“什么话?”   九儿很认真的说:“我说过,苏哥哥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无论苏哥哥做什么事情,最不需要解释和担心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永远不会误解苏哥哥!也不会生苏哥哥的气!”   梅长苏轻轻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肩头,低声道:“记住了。”   .   剧情没有因为九儿的解毒丸发生任何改变。霓凰郡主仍是饮下了越贵妃备下的“情丝绕”,险象环生中被靖王拼死救下,皇后娘娘协同太皇太后及时赶到平息事端。   “所以你还是中了毒,我的解毒丸没用?”九儿不无惊奇的问道。   “情丝绕是一种酒,不完全算是毒。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解毒丸才会没有效用。”梅长苏安慰她。   “那喝了情丝绕会怎么样?”   无疑,亲自尝试过这种酒的霓凰郡主最有发言权:“只需一杯,立时四肢绵软无力,神智不清。”   “听起来还是中毒的迹象,也许不过是某种带有毒性的东西酿造成酒水……”说起自己擅长的毒/药,九儿明显高兴起来,居然还有机会遇到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毒,“如果能亲自试试这个‘情丝绕’就好了!”话语间居然满是神往……-_-|||   “九儿!”梅长苏赶紧警告小姑娘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   “不用这么麻烦,”霓凰郡主突然说道,“并非九儿姑娘的解毒丸无用,而是,我并未服用。”   闻言,梅长苏的视线蓦然转向她。她也在看他。是啊,她有什么理由去相信一个一直对她存有敌意的孩童?如果霓凰郡主会如此轻信于人,又何谈铁腕镇守南境十年?除此之外应还有几分自负吧,不相信凭己之力会输给一个短视的后宫妇人。只是如他们这般刚直磊落之人,最无法防备的便是这些下作卑劣之行。   可九儿呢?梅长苏知道,九儿完全是因为他才会送出那两粒解毒丸。   想及此,梅长苏不禁看向他的小姑娘。   九儿面上没有任何诧异或是气愤。听霓凰说没有服用,只是问道:“我的解毒丸呢?”   霓凰取出那枚小瓷瓶,瓶身上的花枝艳丽依旧。   九儿从她手上接过小瓶,低头重新装进自己的小布包内。   梅长苏想得没错,九儿确实因为他才会想帮忙霓凰。所以在她心里,霓凰信不信她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从不会想去关心一个毫不在意之人对她的看法。   听到霓凰说没有服用解毒丸,九儿只会有一个反应——既然不吃,那就还给我。以及,没能验证“情丝绕”,好遗憾!╮(╯﹏╰)╭   见九儿如此,梅长苏便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垂首掩去唇角笑意。   九儿晃了晃身侧的小布包,忆起心里的疑惑,仰起小脸儿问道:“为什么你喝了‘情丝绕’就要嫁给那个司马雷呢?你不是说只是浑身无力、神智不清吗,又不是脑壳被毒傻掉了?还是说他们要直接把你绑去拜堂?”   霓凰侧目扫了梅长苏一眼,又移开视线,告辞道:“苏先生两次援手之情霓凰记下了,日后先生若有所需,霓凰自当尽力。”   霓凰郡主离开雪庐,没有回答九儿的问题,梅长苏自然也不可能为她解此疑惑。   在小姑娘亮晶晶满含求知欲的双眸注视下,麒麟之才的江左梅郎不慌不忙的拉住她的手,轻声问:“九儿还有百花糕吗?”   她马上把所有问题都抛诸脑后了,愉快的说道:“苏哥哥要吃吗?很快就有!我马上就去做!”   对着他灿然一笑,红色的身影闪过,庭院中响起她欢快的脚步声。   第 13 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梅长苏长身玉立于阁楼之上,疾风吹过,裹着大雨将至的湿气,凉意逼人。他为了将九儿支开,故意失手将茶水泼在披风上,她自是赶忙回雪庐为他另取衣袍,现下自己却是不得不“自食苦果”的忍受这寒意冷风了。   在这京城混杂之地,梅长苏不想让九儿目睹的事有很多,但要费心到将她支开,则因为他今日要见的人是靖王萧景琰。不止是靖王对他尚存有芥蒂,可以预见,靖王今日相邀恐有问罪之嫌。还因九儿对靖王莫名的敌意,这敌意甚至比对霓凰还多几分。   刚毅肃穆的靖王殿下走进阁内,梅长苏观他面上神色,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将九儿支走也是对的。靖王疑他在霓凰郡主宫中遇险一事中有袖手,甚或推波利用的嫌疑。一步一步安排他挺身相护、拼死相救,郡主自然感激,借此将云南穆俯拉到己方阵营。   当萧景琰一句一句说着:“霓凰郡主并非朝中那些沉溺于权欲争斗之流,是她在沙场上浴血厮杀,才保住你们在这繁华帝都钩心斗角!……”   梅长苏垂首静听。九儿没有在他身边。幸好她没有在他身边。   当萧景琰说,他曾见识过很多谋士,见识过他们所做的最阴险、最无耻的事情,这些人所射出来的冷箭,连最强的人都不能抵御。他的兄长、最好的朋友皆死于这样的阴谋。他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也变成那样不择手段的人。   梅长苏低垂的目光变得深远,沉静,面色却没有任何改变,他只语带承诺般的说道:“……你绝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因为,我已经是了……   九儿是在萧景琰说,“我不要求你理解什么是军人铁血,什么是战场狼烟……如果连那些血战沙场的将士都不懂得尊重,我萧景琰绝不与你为伍!……”时,到达阁楼的。   梅长苏低着头,没有立刻看到九儿出现。再抬头时,那张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精致脸颊已是满面怒容悲怆,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表情,仿佛他受了多大的委屈,她比他还要难过,恨不得以身相代。   梅长苏的心狠狠一颤——她竟知道!   是了,她说她师父知道靖王,知道他。她又怎么可能不对他的事刨根问底。虽然不能肯定她口中的师父知晓多少,又告诉她多少,但至少不是他以为的一无所知。所以她这么愤怒,她知道他听不了这些话。   那抹红色身影已飞纵而起,直攻向靖王!   “九儿住手!”梅长苏喝道。   她听见了,但这一次却没有停手。   九儿的功夫连穆青都打不过,更何况常年征战杀伐的靖王。她刚刚起势,他就发觉了,立刻抬掌格挡。见是经常跟在梅长苏身边的小姑娘,招式之间便多有退让。   若是九儿一开始就用擅长的毒,可以无声无息间就收割走他的性命。她袖中有瞬间致人死亡的毒粉,还藏着八师兄的雪月银针。之所以没有立刻用,就是不想苏哥哥生气。现在一交上手,即便靖王有意相让,敌我差距仍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不让杀,教训一下还是可以的吧。一双小手已经不规矩的向身侧摸去。   梅长苏立刻看到了,阻道:“不许伤人!”   他本意自是阻止九儿用毒。如果靖王殿下稍稍留意一下京城的传言,便会知道,大梁第一高手蒙大统领都曾倒在这个看起来甜美无害的小小孩童手上。但靖王是从不偏听飞短流长之人,所以他并不知道。初听见梅长苏的劝阻,以为是告诫他手下留情,但又有些奇怪,梅长苏应不会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视线扫向始终不肯罢手的小丫头,一眼便警觉的看到她停在身侧布包上的右手。   靖王瞬间瞳孔紧缩。梅长苏心下一凛,军人的天性是将一切可能的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即便靖王不知晓九儿口袋中藏着□□,也必不会容她得逞。果然,原本容让退避的身姿一瞬间出手如电袭向她右肩。   虽深知靖王突然出重手只为阻止九儿进一步动作,绝不会伤她性命,梅长苏仍是见不得她受伤,赶在掌风落下之前拼力将不安分的小人儿护住。   梅长苏突然以身相护,靖王也知他素来体弱,他这一掌虽并未用全力,若落到实处,只怕他也经受不住。慌忙撤了力道,往一侧偏去,但到底收势不及,掌风仍是擦过梅长苏肩头。被这股劲力带着,梅长苏往后踉跄两步,强撑着站稳脚步,脸色瞬时惨白一片。   “苏哥哥!”九儿连忙伸手扶住他。   寒风摇撼着树枝,吹进阁楼,旋荡起他的袍角。一向畏寒的人,此刻额头却是薄汗一层。九儿知道,他必是疼极了,一时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愤恨的眼刀射向站立一侧的靖王,随之一起射出的还有袖中闪着寒光的银针。   梅长苏大惊失色:“九儿!!”   靖王身形一闪,堪堪避过那抹寒光。   若九儿真的有心杀他,她的衣袖不会甩动让他发现,他更不可能躲过。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的靖王知道。目睹这一幕的梅长苏也知道。   舒了一口气,梅长苏勉力稳住身形,抚开九儿搀着他的双手,躬身行了全礼:“幼妹年少任性,冲撞了靖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靖王还是那一副无晴无雨的神情,看了九儿一瞬,沉声道:“我刚才所说,句句都是心中所想,若对先生有误解冒犯之处,并非我本意。只是我答应与你合作,也希望先生能明白我的底线。”矢口未提与九儿动手之事,显然也猜到她是听到两人谈话,冲动维护。   梅长苏知道他不提,即是不追究的意思。又躬身施了一礼,然后才侧身对九儿说:“我与靖王殿下还有事相商,你先回去。”   九儿瞪大了眼看着他,显然没想到苏哥哥会赶她走,眼圈已是通红,但习惯了从来不哭,只是红着眼眶定定的望着他,也不争辩。   梅长苏叹了口气,终是不忍,伸手一指阁楼里侧:“坐去那里等着,不许再调皮!”   九儿捡起方才掉落至一旁的披风,一声不响的走过去帮他细细系好。梅长苏看着小姑娘低垂的小脑瓜,像以往一样伸手抚了抚她发顶。九儿吸了吸鼻子,立刻扑过去,双手紧紧箍住他腰,脸颊在他肩头不停的蹭来蹭去。   “好了,”梅长苏柔声道,“去里面坐好,我不叫过来,就不准动,明白吗?”   九儿点点头,乖顺的走进里间坐着。   待梅长苏送走靖王,九儿仍是坐得端正,见他走过去也没有动。心中又是一软,开口唤道:“九儿可以过来了。”   小姑娘立时从座位上弹起来,起得太急,没能站稳,梅长苏赶紧扶了她一把:“怎么总是这么莽撞?!”   九儿呵呵一笑,没有说话。其实她是一动不动坐得太久,脚麻了。梅长苏观她神情,也猜到了,只是比起她今日犯的错,这点小小惩罚真是微不足道。   九儿顺着梅长苏扶住她的手扒过去,轻轻揉着他肩膀,心疼的问:“苏哥哥还疼吗?”   梅长苏淡笑道:“并没有打到实处,早已经不疼了。”   听他这样说,九儿没有多放心半分,仍是轻轻软软的帮他揉着伤处。   梅长苏按住她的手,让她看清楚自己眼里的认真,肃穆道:“之前苏哥哥从未对你言明,发生今天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错。但九儿现在要记住:刚才那个人,你永远不许伤他!无论他以后会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准伤他半分!记住了吗?”   九儿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的神情黯然又愤慨。连梅长苏都要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仔细回忆了一遍,并没有。在武力上,九儿自然不是靖王的对手,他只是叮嘱她以后都不许向靖王下毒,何以让她看起来如此伤心?   “怎么了?”梅长苏拉了拉她的手,“九儿不能答应吗?”   “不是。”九儿摇头,“我答应苏哥哥,不会对他下毒。”   梅长苏莞尔一笑,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发,纤白的手指一顿,垂下眼眸接着道:“还有霓凰郡主。也不准伤她。记住吗?”   九儿睁着黑亮的瞳仁仰面看着他,半晌方清透一笑,点头道:“记住了!”   .   与靖王的一场风波,随着来势迅疾,却终未落下的一场雨一齐被吹散了。但黑云已压城而来,大雨终会落下。在金陵这样风雨际会之地,人人都是玲珑剔透心,看尽乾坤浮云重。可那个想着为别人撑伞挡雨而来的小姑娘,她并不真的知道何时落雨,这雨又会落在何处。   她只是将伞时时带在了身上。   也许有时她因为错认了一片积雨云,伞撑开的过早,挡了旁人的风景。但她从不介意这些,她只希望他也不要介意。下一次,她总会看的更努力一些。   第 14 章   靖王殿下不是爱记仇的性子,何况对方还是个小姑娘。九儿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但她的不记仇有一个前提——她放过你,你也得知道放过你自己。也就是说,你惹了她一次如果还有命在,最好不要再去招惹她第二次,否则她会把前一次的仇一起清算,并尽量确保不会再有第三次。当然,自己人除外。   显然,靖王萧景琰和霓凰郡主对于九儿来说还算不得“自己人”,不过好在她与这两个人之间都没什么仇要清算,所以对于梅长苏让她答应不伤这两人的许诺,惆怅了一刻,转身便放开了。因为她有了更重要的事——梅长苏决定在金陵买一处宅子,从雪庐搬出去。   九儿觉得搬家是大事,必须重视起来。同样无比重视的还有第一时间听到消息的穆小王爷。   一大清早,穆青就打马到了雪庐。见到梅长苏,第一句话是:“苏先生,我寻了一处宅院,特别适合你。”   第二句就是:“九儿呢?我亲自去看过了,里面有一处景致她肯定会喜欢!特别宽敞,又向阳,最适合养她那些花花草草!”   见九儿出来,穆小王爷立刻蹦跶了过去,扯了扯新上身的红色披风,美哒哒的凑在她面前:“你看我着人新做的披风,怎么样?是不是跟你的衣服很配?!”   九儿先看了看他的披风,又低头看自己的同色衣裙,然后转头看梅长苏的灰色长衫。   “还是跟苏哥哥更配一些!”九儿说。   穆小王爷呆了:“我怎么会跟苏先生相配?要配也当然是跟你更配啊!”   穆小爷神一样的逻辑把梅长苏都听愣了一瞬,九儿更是直接笑出声,走过去拉住梅长苏的胳膊,跟他站在一起:“是我跟苏哥哥更配一些!”   闹了个大乌龙,穆青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额头。蓦地反应过来,赶紧将手臂放下来,急急争辩道:“不对!明明我们都是红色,当然是我们更配。不信你站我这边来,让苏先生看看。”   九儿当然不会站过去,别说穆青只是穿了跟她同色的披风,就算他狠下心跟她穿一样的衣裙,她也只会认为跟苏哥哥最相配。   梅长苏适时开口道:“小王爷不是要带我去看房子吗?那就去吧。”   .   确如穆青所说,这是一处精巧占地颇广的园子。院中甬路相连,山石花树点缀,虽因无人居住打理稍显清冷凌乱,但整个院落的格局剔透玲珑,简练雅致,不失为一处理想宅院。   只是这样的好院落,怕是并非穆小王爷的功劳,而是霓凰郡主费心寻来的。梅长苏和九儿随着穆青刚一踏进院门内,便看到那抹等在一株翠绿香樟树下的蓝色身影。   穆青对九儿说:“我先带你去后院看那处花园,还临着一带水池,比雪庐侧院那里大了不止一倍,你肯定喜欢!”   九儿不乐意去。   梅长苏说:“苏哥哥走得慢,这个园子大,怕是看不完。九儿先去帮苏哥哥看看,若是喜欢,我们就买下来,不喜欢就再看别的。”   九儿这才跟着穆青走了。   已经入冬,虽是晴天,阳光照下来却像被云层过滤去了温度,若再有凉风吹过,便是一阵寒津津的冷意要钻到骨子里。   九儿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一边催促穆青:“我们走快一点,看完要赶快回去,苏哥哥最怕冷了。”   穆青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回话,稍稍坠后一点,不停的抬眼偷偷打量走在前面的红色身影。   九儿假装不知,然后趁他不备,猛然回头一下捉住他偷窥的视线,哈哈笑起来,问道:“你干嘛老是偷看我?”   “我喜欢你呗!”穆小王爷说的云淡风轻,面上也一派若无其事。可胸腔如同擂鼓,一颗心蹦得像是要从嘴里跳出去。   九儿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普通姑娘听到这类话的娇羞,也没有表现出不寻常的高兴。就像他刚才说的是,喜欢树,喜欢草,喜欢府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她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走在前面,认认真真逛园子。   穆青急了,几步走到她跟前:“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说我喜欢你!”   “听到啦!”九儿不解的瞥了他一眼,“你说的那么大声。”   “那……”穆小王爷有些讷讷的道,“那,你喜欢我吗?”   九儿认真想了想,说:“不讨厌。”   只是不讨厌?好吧,也没那么糟。“那你怎么才会喜欢我?”   九儿转头望着他笑:“你如果是苏哥哥我就会喜欢你!”   “……”   穆小王爷带着“我怎么可能是苏先生,我变不成苏先生九儿就不可能喜欢我了,好伤心”的忧郁,陪九儿逛完了五进院落和两个小园子。完成任务,九儿蹦蹦跳跳的去找梅长苏。穆青犹犹豫豫,不知道还要不要跟上。   “你怎么不走了?”九儿奇怪的看着停在小径中间的穆青。   一咬牙,穆青梗着脖子说道:“你去找你苏哥哥吧,小爷还有别的事要忙!”小爷怎么说也是云南穆俯的王爷,追个女人莫非还要死缠烂打不成?   “好啊,”九儿说道,“谢谢你今天陪我看宅子,等我们搬了新家一定第一个请你去玩儿。”   “哎~!”见她说完转身就要走,穆小王爷又下意识的出声相拦。   九儿停下来疑惑的看着他。   穆青垂了垂头,再抬起时,心里那股子伤心难过控制不住蔓延到了脸上。“你有多喜欢梅长苏?”   “喜欢得像全天下都开满了仙人谷的花。”他看到她脸上又露出提到那个人时的美丽笑容。   穆青不知道仙人谷是什么。但是“全天下都开满了花”是怎样的喜欢呢?他只知道,他每次看到她,心里就会开出一朵花来。   穆青听见那个让他心里开出花来的姑娘说:“你是我在金陵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让你喜欢到全天下都开满花的人。到时候我一定送你们一份最大最大的厚礼!”   说完,她挥挥手,走了。   “小爷不稀罕什么全天下都开满花!小爷就愿意守住开在心里头的这朵花!”   但没有人听见了。他也没有真的说不口。   .   园子太大,九儿一时找不到梅长苏和霓凰逛到了哪里。飞流从树梢飞过,伸手指了个方向,九儿还没看真切他已经又不见了踪影。她索性也纵身跃至屋顶,举目看到他们从侧门出,行到了主街上。   九儿远远的喊了一声,梅长苏没听到,迟重的脚步随着霓凰郡主走至相邻的一处废园。   这角侧门虽临近主街,却极为幽静。左侧小径与主街相对,两旁遍植翠竹,风吹过,竹叶轻动,那一片如碧莹绿如同倒过来的被吹皱的湖面。但现在行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任何清幽雅致,心情与迈不开的脚步一样沉重。   九儿从屋顶、树梢、墙壁间几个起越,轻盈的身姿从天而降,直直的落在梅长苏身侧。她仰头看了一眼矗立在不远处的荒败的大宅,披檐下的大门斑驳腐旧,门户洞开,院内的荒草几乎长至一人多高。   转回视线,九儿伸手摸向梅长苏掌心:“手炉还暖吗?”   “暖的。”梅长苏温声道。他神情平静,唇角挂着惯常的浅笑。   九儿皱了眉头,手炉是暖的,他的手却一片冰凉。她说道:“苏哥哥,我们回去吧。这个园子太大了,我不喜欢。飞流也不喜欢。”   “好,”梅长苏应道,“回去吧。”   告辞的话还未出口,听见九儿对霓凰说道:“你弟弟穆青已经回去了。谢谢你今天带我和苏哥哥看宅院,我们也要回去了。”   这是梅长苏第一次听见九儿这样客气有礼的对人说话,倒不是说九儿是一个不知礼数之人,相反,在他眼里她自然是极乖巧懂事的姑娘。只是明白,她从不愿为不相关的人费心思。今日如此,显然是知道他此刻处境感受,不愿他多思多想。   顺着小姑娘的好意,梅长苏未再多言,向霓凰颔首施礼后便是要离开的意思。   只是,霓凰郡主的声音又传过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道了一声:“……苏先生。”她语气中有几分迟疑犹豫。她确实有理由犹豫,因为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称呼。但是她知道,还不是时候。   幸亏还不是时候,也幸亏她犹豫了。否则九儿也许现在就会违背对苏哥哥的承诺,将她毒死了,而不会多等那几日。   当然,九儿这次虽然没有将她毒死,但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个郡主带苏哥哥逛宅子的时候就已经该死了;将他带来这里更是该死;现在还用这样的语气将他叫住,她很想让她死无全尸。   梅长苏重新站住了,淡淡道:“郡主是重情重义之人,可是这桩旧案在朝中关系重大,直到现在都备受瞩目。苏某奉劝郡主不要在此地逗留了。”   然后对九儿说了声“走吧”,率先迈动了脚步。   一转身,九儿感到他身体的重量不受控制的整个在她身上靠了一瞬。她伸手扶住他,他指尖的凉意透过衣袖漫近她心里。但他们谁都没有停顿脚步。   九儿先开口说话,可是她说的却是:“逛了这么久,好饿。”   过了一会儿,梅长苏才说:“袋子里不是有百花糕?”   九儿垮下脸:“已经被飞流吃光了。”   梅长苏勾了一笑:“回去我们就吃饭。”   听到吃饭,飞流无声无息的落下来,说了三个字:“百花糕!”   九儿转头去欺负飞流:“你今天已经把明天的百花糕都吃进肚子里了,所以两天都没得吃!”   飞流不明白他怎么可能把明天的百花糕都吃掉了,委屈的看着梅长苏:“苏哥哥!”   梅长苏笑着安慰道:“不怕,苏哥哥还有水梨和橘子,都给我们飞流吃。”   飞流立刻得意的冲九儿“哼!”了一声。   九儿不理他,看着梅长苏渐渐恢复血色的面孔,声音终于真正轻快起来:“如果在我们回去之前飞流摘好花瓣,我就再做一次百花糕……”   话音未落,飞流已经没了踪影。   九儿立刻整个抱住梅长苏胳膊,她问:“如果飞流知道我其实并不想给他做百花糕,只是为了找借口把他赶跑好一个人霸占苏哥哥,他会不会追杀我?”   梅长苏说:“不会。”   九儿便抱着他胳膊愉快的笑起来。   “明天我们再去看别的园子。”   “好。”   第 15 章   兰园是梅长苏让飞流去看的,然后飞流一眼相中了。当然,梅长苏让飞流去看之前就知道,他一定会喜欢。   然后梅长苏又请了萧景睿和言豫津,确切的说是萧景睿和言豫津“无意”中听到,他这么快就买下了中意的宅院,提议一起陪他去看看。   这一看,兰园便不再只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旧宅,而成了震惊京城的“枯井藏尸案”的案发现场。   等京兆衙门那个蓄着滑稽稀疏的山羊须的姓高的大人接到报案赶来,衙役在井下挖出近十具尸骨,满面惊骇的了解完详情,梅长苏他们才得以离开,返回宁国侯府。   似乎是为了迎合这桩骇人案件,刚刚入夜已是街道冷落,四周寂静无声。冬夜的寒气,仿佛将皓月洒下的亮光也阻隔了,黑沉沉的夜,如被浓墨涂抹包裹成了一团。   言豫津的眼睛有夜盲症,加之刚刚目睹了枯井女尸,走在这寂静昏暗的街道上,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什么都觉心惊肉跳,已经数不清第几次猛然拉住萧景睿,一脸惊恐的指着一个破篮子或是被夜风吹起的店旗问那是什么了。   九儿蹦蹦跳跳的跟在梅长苏身边,时而悄无声息的飘过去吓言豫津一下,再蹦跶回来。消停一会儿又故技重施的飘过去玩儿一次。   偏言豫津每次都要上当,九儿玩的乐此不疲,空旷的街道上不时响起她清脆的笑声。   言豫津气极:“真是个没良心的坏丫头,亏我平日待你那么好!你吓我倒罢了,大半夜的在街上这样大笑,明天一早整个京城都要传出女鬼索命的流言了。”   “真的吗?!”九儿大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问,听起来很想做点什么让明天的流言更丰富一些。   走到岔路口,梅长苏适时叫停了九儿的游戏,见言豫津确实吓得不轻,便让萧景睿送他回去。萧景睿面露犹豫担心。   九儿说:“有我在会有人能伤苏哥哥半分吗?”   虽然这么说,待萧景睿和言豫津走后,梅长苏却交代她待会儿若有意外让飞流去解决,不让她出手。   九儿很不高兴:“为什么每次飞流都有得玩,我不可以?”   因为你一出手就将人玩儿坏啦……   “下一次吧。”梅长苏说,“下一次,苏哥哥就不阻止九儿……去玩了。”这种对敌人突如其来的同情是怎么回事?!(@﹏@)~   .   自从梅长苏说了“下一次”,时时被九儿缠着追问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梅长苏也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但第三天里他终于确定买下了蒙挚推荐的宅院,将要离开宁国侯府,他便知道,这个“下一次”终是要来了。   誉王放出是梅长苏一手主导霓凰郡主在昭仁宫遇险脱身一事的消息,谢玉听到风声,判定梅长苏已彻底倒向誉王,决定将这个“得不到的麒麟才子”除去。而除去他的最佳时机,自然是在他搬离侯府之前。   是夜,萧景睿陪着母亲莅阳长公主回到侯府。从家仆口中问明,受蒙大统领邀约出门的梅长苏已回来,便提步往雪庐走去。   跨进客院,却见整个雪庐一片漆黑,只余院中几盏零落石灯烛火昏黄,映着屋顶天际一勾新月,越发显得夜静风寒。   知道梅长苏体弱早眠,心中虽莫名狐疑不安,但寒夜凝重,客人已熄灯安歇自然没有再去打扰的道理。萧景睿视线环顾,暗叹自己多心,转身欲走。却就在此时,耳边风声轻动,骤然回头,就见三四条黑影手握长剑自屋顶一跃而过,形同鬼魅。   萧景睿心下一惊,闪身隐在墙柱后,再抬眸去看,飞流已经与来人战在一起。原本寂无声息的雪庐霎时间被刀剑相撞声,携着劲力的拳脚落在身上的沉闷声,倒地之人的惨叫声填满。   这是冬季一个初雪的夜晚。与萧景睿过去每一年经历的初雪没有什么不同,夜空寥廓,无星无云,似是没有任何遮拦的空旷。又是一个冬天。但他隐约知道,这与他过去二十多年的冬季都截然不同。对今夜雪庐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将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冬季——   宁国侯府和天泉山庄这个有着传奇身世的两姓之子,今夜之后,遮挡住他真实人生的以保护或权欲织就的谎言,会慢慢的一点点被掀开;   麒麟之才的江左盟主,也正式终结了多方争相招揽的局面,表明了他希望被人看到的立场;   对九儿来说,这是她和梅长苏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季,自然不同;   对飞流,这是一个有美味百花糕的冬季;   而对那些倒在雪庐的人,无疑,这对他们必然是截然不同的,因为,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萧景睿其实是感觉到这不同的,在他一路走来雪庐时,在数日前父亲古怪而突然的问起雪庐的客人时,在梅长苏坚持搬出雪庐时……可即便他明白的更透彻,此时此刻他还是会出手。   只是在他出手前,突然听道一声与暗夜袭杀极不协调的清脆的嗓音,那声音喊道:“飞流,你又犯规!说好了外面的归你玩,闯进主屋的归我的!”   听完,萧景睿知道,他其实不用出手,不过他还是动了。因为前面有一个答案等着他揭晓,他私心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维持现状,但他从来不是懦弱自欺之人。   屋内没有燃灯,比院内还要暗沉几分。逃过飞流和萧景睿的防线的黑衣人并没能进到屋内,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横躺着两具尸首,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萧景睿在台阶前停住了。   “景睿哥哥进来啊!不会毒到你的。”是九儿的声音。   话落,屋内也燃起亮光,映照出梅长苏清雅的面容。   萧景睿却仍不往屋内走,视线定在倒地而亡的尸身上,伸手欲揭去其蒙面的黑布。   他窥得真实的一角。仅这一角已让他心伤不已。而这心伤又是谁都开解不得,更替代不得的。   生于这世上,没有人能幸免于这样的伤。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被迫将这莫大的哀伤隐藏起来,旁人看不到,便以为你还是完整的。有时候连自己也被这伪装骗过去,但可怕的从来不是被骗,而是不得不保持清醒……   “景睿哥哥会好吗?”九儿问。   一切都已平静下来,空余落雪之声。   梅长苏说:“会好。”   雪越来越大,如同一整个冬天的雪都要赶在这一个夜里落下来。九儿提气跃至庭院中,漫天的雪花飘坠而下,覆在她的发上、睫毛、鼻尖、脸颊、衣裙。梅长苏站在檐廊下静静看着,极致的白,和极致的红,天地间只剩了这两种颜色。不,是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她一个人。天与雪与九儿,她就在天与雪之间。   “这雪会停吗?”她又问。   梅长苏说:“会。”   “我们明天会搬家吗?”   “会。”   “太阳会出来吗?”   “会。”   “你会娶我吗?”   “会。”……   熟悉而欢快的笑声落在雪上,随着轻盈的六瓣飞雪飘满庭院。梅长苏愣了一瞬,那抹红影顷刻间已一跃而起,还未在屋顶站稳,便听见那与笑声一般无二的清亮嗓音一个字一个字极清楚的喊道:“我!要!嫁!给!苏!哥!哥!了!!!”   静谧的雪夜,这一句话怕不是要传遍整个金陵城?   跟在黎纲身后,正向雪庐主屋走去的十三先生,蓦然听见这一声喊,再听这喊声中的内容,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幸亏黎纲身手矫健,及时扶了一把,才没让这位老者摔在雪地上。   “十三先生小心。”黎纲待十三先生站稳后才收回手臂。   “刚才的是……”十三先生迟疑的问。   “哦,那是九儿姑娘。”只简单回了这一句。   十三却知道,小主人身边即便是日常起居都是如黎纲这般盟中的兄弟照顾,连侍女都不用。聪慧如宫羽,痴心多年,也未能靠近他半步。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九儿却能跟在身边,刚刚他听到的话更是……   思虑间已行至屋前。梅长苏在廊下站着,目光沉静的望着庭院,像是没看到来人。十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月下屋顶,距离太远,辨不清面容,只看到一抹鲜艳如同摇坠于冬雪中的红梅。   再回首观他面上神色,十三先生怀疑是挂在廊前的四角宫灯太过昏暗了,否则他怎么看到小主人听到那样的轻薄之言后,没有任何恼怒之容,唇角甚至还勾着一抹浅笑。   第 16 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直下了一夜,到第二日下午才小了些,但也落着丝丝点点的雪粒子。天地间像是同时披上了素白的披风,幽雅恬静。而这时的九儿和梅长苏,已经搬进长郅坊的苏宅新居。   “这里要改,”九儿指着画纸上的一处说道,“我的屋子肯定要挨着苏哥哥的啊!”   蒙大统领推荐的这一处宅子有它不可多得的“妙处”,但是景致和格局也是显而易见的拙劣,梅长苏自是要重新设计翻修。   梅长苏低首瞧了一眼九儿手指着的草图:“九儿确定要这间屋子?这间可是比我替你选的那间要小了近一半,到时可不能反悔。”   “那把这间和旁边那间打通好不好?”又立刻自己摇头否认,“不好不好!干脆这三间都整个打通,隔成两个套间,我和苏哥哥一人一间!”说完越发觉得这个主意简直不能更好,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问:“是不是特别好,苏哥哥?”   梅长苏笑了一声,张口说的却是:“不行!”   “为什么?!”   看着这张满目惊疑天真的小脸儿,梅长苏无奈的道:“九儿,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必须自己一个人睡。”   九儿很不服气:“师父比我还要大,可她都一直跟太师父一起睡!”   “……”梅长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无意间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   将图样收起折好,他直接转了话题:“不是和飞流说好了堆雪人?再不去他可要生气了。”   九儿“呀!”了一声,急急忙忙的拿了披风来给梅长苏穿好,又将手炉让他抱着。身影一闪,已经跑到了屋外,喊道:“飞流!”   飞流早就不等她了,自己找了庭院中积雪最厚的台子上滚了一个大雪球做雪人的身子,见九儿现在才出来,立刻不高兴的转身背对着她。   九儿跑过去,看着那个极不平整还裹着乌漆墨黑的碎土的雪球,面不改色的夸赞道:“飞流好厉害,都快做好了!要带我和苏哥哥一起玩儿吗?”   飞流说:“苏哥哥!”   九儿蹦到他面前:“不要只带苏哥哥嘛,我会很伤心!”连忙配合的摆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飞流看了她一眼,不太情愿的说了三个字:“百花糕!”   “好好!不光有百花糕,还有……”九儿神秘的凑到飞流耳边,小声说道。   飞流眼睛一亮,重重的点头“嗯!”了一声,看起来高兴极了。   梅长苏站在廊下,被风卷着的雪粒子斜斜的飘飞到脸上、身上,一阵寒凉,却也说不出的清爽。含笑听着两个小人儿的童言童语:   “飞流堆的是苏哥哥吗?”   “嗯!”   “那要再堆一个九儿,九儿要跟苏哥哥永远在一起的!”   “飞流!”   “那我给你堆一个蔺晨哥哥好啦,让飞流跟蔺晨哥哥在一起。”   “……坏人!”   “哈哈哈!逗你的啦!飞流跟苏哥哥和九儿都在一起!”   “宗主,怎么站在廊下?”从游廊经过的吉婶听到主院的嬉闹,探头说道,“天这么冷,进去吧。”   “好啊,吉婶。”梅长苏答应着,却仍旧站在檐廊下没动,眉目间带着几分难得的顽劣。   九儿也听见了,连忙拍拍手上的雪跑到吉婶面前,乖巧讨好的说:“吉婶,今天太冷了,晚上我们喝排骨莲藕汤好不好?最暖身啦!”   吉婶在廊州时就负责梅长苏的饮食起居,因宗主身边一向没有侍女,其他可疑身份的女子更是连个影都盼不来,好不容易天上掉下来个女娃,长得又这么好看,心里先就疼上了,更别说还一心一意的对宗主好。   心里再怎么满意,吉婶脸色却还努力板着:“光顾着玩耍,看宗主还在廊下,回头冻病了可怎么得了?!”   九儿笑吟吟的说:“我才舍不得让苏哥哥挨冻,只是一直在屋里闷着,人都没精神了,透透气才最好呢!马上就进去了。”   吉婶这才放了心,说道:“那你们好好玩,吉婶去做饭。”见小姑娘还眨着大眼望着她,终于笑着加了一句,“还有莲藕排骨汤!”   “谢谢吉婶!”九儿转身向梅长苏胜利的眨眨眼,梅长苏含笑伸出一只手指,隔着远远的点了点她。   .   第二日九儿随梅长苏一起去靖王府,自然是借了替誉王示好招揽的由头,否则梅长苏轻易不会让人将他与靖王联系在一起。   他还记得九儿和靖王之间那场不大不小的冲突,回身去找人,见小姑娘像是早猜到他的意图,已经先一步跳进马车里,探出半截身子催促:“苏哥哥快一些!”又伸出一只手,“来,我扶你!”   梅长苏看着她。九儿也眨着无辜的大眼回视他。终于,泛着丝丝寒意的大掌,放到她的小手上,严厉的叮嘱道:“不许再犯!”只是语气里的宠纵冲淡了威严,听得站在一旁送行的吉婶都忍不住笑起来。   九儿脸上漾着笑,一叠声的答应,将梅长苏拉进车厢,柔软厚实的毯子在他腿上盖好。一眨眼,又转身扒在车窗口向吉婶挥着手道别。   看着比自己还忙碌的小姑娘,梅长苏脸上不知不觉的染上笑意。   靖王虽然在祁王及赤焰案后遭皇上厌弃,但靖王府邸是其皇长兄祁王殿下在世时亲自选址建造,事过境迁,仍彰显着一国皇子的尊贵威严。只是这份威严,看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是各自不同滋味。   双方见过,飞流将梅长苏提前备好的金丝软甲作为礼物送给庭生,死板而不知变通的靖王殿下果然说礼物太贵重不能收。梅长苏知他性情,早料到如此,所以才以飞流之名送出。见靖王推拒,飞流只一把将软甲从他手中夺回,重新塞给庭生。靖王也自知跟飞流说不通,只能无奈默认。   见大水牛吃瘪,九儿瞬间心情好起来。从黎纲手中接过食盒,见庭生双手抱着金丝软甲,显然非常喜欢,没有多余的手了,便不客气的将食盒递给靖王,话却是对庭生说的:“送给你的百花糕!花是飞流从我们新宅子的花园子里采的,我和飞流又新种了好些花,比你上次在宁国侯府见到的还多还漂亮!”   庭生高兴的道谢:“谢谢九儿姐姐。”   九儿在仙人谷一直是小师妹,被人唤姐姐特别高兴,立刻说:“你今天跟我们一起回苏宅好啦!吉婶说今天冬至要吃饺子,等我们回去就有的吃!吉婶做的饺子特别特别好吃!”说完还连忙转头求证,“是不是,苏哥哥?”   庭生亮晶晶的眼睛也望着他。梅长苏笑道:“要靖王殿下答应才行。”   靖王已经将食盒交给下属,对一二三四道集中扫射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硬邦邦的说道:“练完今天三个时辰的武课再说。”说完便侧身请梅长苏进厅。   梅长苏走了几步,顿住身形,看向九儿。她连忙拉住他衣袖,说道:“我只送你进去就去找飞流和庭生玩儿。”   靖王本也驻足,见梅长苏没有异议,他更不会说什么。   靖王的书房跟他这个人一般,刚硬呆板。黑灰的主色调,让冬日的冷空气到这里都更降低了几分,更何况这屋里还未生火。   九儿见梅长苏略紧了紧披风,面色更是白了几分。靖王也看到,问明梅长苏畏寒,便着人搬来火盆。九儿心里对他的敌意终于减了几分。   梅长苏和靖王相对落座,九儿俯身细细叮嘱“在屋里也不准脱掉披风,手炉不暖了要换新碳,有什么事情要立刻吩咐人喊我……”梅长苏一一答应了,她仍不甚情愿离开。出去之前,仰着白皙的小圆脸,瘪着嘴说“要拉一拉手。”   梅长苏说:“出门时说好了不准调皮。”但仍是伸出手给她拉。她这才满意了,蹭了又蹭,然后蹦蹦跳跳的走出书房。   .   九儿走到靖王府的演武场时,远远看到飞流正跟人打架(?),而且是一对二。她知道这里除了那个蒙大叔,没人是飞流的对手,所以也并不着急,慢悠悠飘到近前,飞流已经一招将那两个使长/枪的王府兵士挑翻在地,威风凛凛的站立在武场正中。   九儿登时就乐了,响亮的拍起巴掌:“飞流!棒棒哒!!”   飞流本就玩得高兴,听见九儿的把掌声和夸赞,兴致更高了,头扬的高高的得意的视线扫过围成一圈站着的靖王府众。   这略带挑衅的神态立刻激怒了这些在沙场上拼杀惯了的铁血男儿,接连不断的兵将上场向飞流挑战。当然,无一例外的落败。九儿从一开始的兴高采烈,慢慢觉得无聊和心不在焉起来,不停的转头望向来时书房的方向。   不知道第几次转头看时,梅长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演武场入口处的将台上。   “苏哥哥!”九儿立刻跳起来招手。“锵!”一声,将拿在手中把玩的长剑准确的扔进武器架上,脚尖一点,运起轻功向着他飘过去。   这时,演武场上飞流碾压式的胜利还在继续,靖王府队的挑战者又换了一人——一个将领模样,手持长刀身着盔甲的壮汉在飞流对面站定。   与飞流一样,相比这位戚将军的功夫,九儿更感兴趣的也是他手中的长刀,刀柄与刀身的连接处有层次明显的凸出,看起来如同古朴装饰,实为精巧机括。   果然,招式之间这位戚猛将军丝毫不是对手,收刀在手,刀柄一转,隐藏于刀身一侧的一把小巧飞刀骤然射出!若是在战场上,哪怕再强的敌人,专心应战之际恐怕也难防这死神猛然伸出的另一只利爪。   但他现在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飞流。   寒光扑面而来,飞流只是轻巧的一个侧身,连脚步都未挪动半分,右手一伸,竟然将这激射而出的飞刀捏在了手上!   飞流是抓在手上以后才发现,居然是一把小刀,惊奇不已,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的查看。   戚猛也是惊奇——他这刀中机关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如此轻而易举的被人抓在手中还是第一次。但他既能在军中一步一步做到将军之位,自然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惊讶过后,目光一转,即看到了与靖王一道站立在将台之上的梅长苏。长刀在手中一收一出,嵌在刀身另一面的小刀再次急射而去!   飞流愣了一瞬,继而大惊,运气全身功力一跃而起,因为这柄飞刀是向着梅长苏飞去的!但到底迟了一步。   动的不止飞流一人,还有九儿。点点银光闪过,“叮!叮!”两声,细如牛毛的银针撞上飞刀。   以九儿的功力,不可能将飞刀打落,只是将其稍稍打歪了些许。戚猛的刀本就是射偏的,再加上九儿外力打偏,竟直接向着梅长苏身侧的靖王飞了过去。   靖王浴血沙场十几载,没倒在敌人的刀口下,却在自己府中被心腹爱将用一柄小小飞刀给射死了。这样的结局岂不悲哀可笑?剧情不允许如此意外,靖王殿下的身手也不允许。倏忽而至的寒光中,瞳孔骤缩,身体瞬间腾空而起,又稳稳落下。“咚!”一声,飞刀钉进身后的木桩上。   演武场噤若寒蝉。   九儿也惊了一小下,毕竟她只是救人,没真想杀他。继而又是遗憾——要是这头水牛真就这么死了多好,既不用违背对苏哥哥的承诺,又少了一个情敌(?!(¬_¬))。   戚猛的目标当然不是靖王,甚至梅长苏也并非他刀尖真正所指,不过是军旅战将对病弱公子模样的江左盟主的一个下马威。   但他没有机会跪地请罪了,他连靖王避过飞刀后震怒的目光都没有看到,因为他已经先一步直直的栽倒在地上了。   九儿的银针飞出的不只两根,还有两根无声无息的没入了戚猛体内。   梅长苏没有看倒地上的戚猛,靖王也没看。指出他治军不严,军中纲纪涣散的弊端,梅长苏即道了告辞。   九儿跟着,梅长苏顿住脚步看了她一眼。九儿瘪瘪嘴,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靖王。“解药!”   第 17 章   年关渐进,京城最近很是忙乱。   先是庆国公滨州侵地案,皇上终于下了明旨,由靖王主审三司协理。确如梅长苏所言,庆国公只是由头,也是震慑,表明的是梁帝推行安定耕农的国政,遏制当前土地兼并之风的态度和决心。滨州一案结审后,各地迅速呈报上更多类似案件,牵涉其中的京中豪门权贵不可胜数。   而奉旨主审的靖王殿下,也正式走进了这金陵城的风云之中。   这还不够。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此句来形容风月无边的螺市街实在太恰当不过。   不过现在,让当朝最是诗酒风流的纪王爷都对其舞姿赞不绝口的杨柳心,却是门市冷落,只因这里发生了人命官司。誉王重臣,吏部尚书何敬中之子何文新在杨柳心为心杨、心柳两位姑娘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了文远伯之子邱泽。为金陵城的百姓又增添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是九儿是听不见看不到这些的。听见看到也走不进心里——她正忙着陪吉婶预备年货。   一个滨州侵地案,靖王忙了近一个月。九儿也陪着吉婶置办了大半个月的年货,而且她觉得这要比那个什么什么侵地案重要多了,这可是她和苏哥哥第一次一起过年。每天梅长苏都会听小姑娘说一遍“终于买齐了!”,然后第二天仍能看到停在府门口的车架上堆得满满的。   “苏哥哥,你来帮我选一选。”九儿将六七张画稿一一摆在梅长苏书桌上,“选出最好看的三个,不,四个好了。”   梅长苏放下书册,见这些画稿所绘竟都是不同式样的襦裙,甚至还有与之相配的步摇、花钗、玉簪等各种配饰,皆精巧别致,看得出绘图之人既别具匠心,也必然极其用心。   “这是九儿画的吗?”梅长苏执起其中一张问道。   “八师兄画的。”九儿答道。   梅长苏的神情顿了顿,将书案上的画稿一张张看了一遍,不知怎么,想着这些衣裙穿在面前小姑娘身上,心里莫名的就有些不舒服。   “九儿是要做新衣服?”他将画稿重新放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对啊!我还帮苏哥哥想了很多式样,虽然我画不好,但是都详详细细的描述给了宝庆益的裁缝了,料子是我和吉婶一起选的!”   “嗯。”梅长苏点头,“苏哥哥也很久没画画了,正好今日空闲,九儿如果帮忙磨墨,苏哥哥也画一些给你挑选可好?”   苏哥哥画的当然最好了!九儿立刻将书桌上散置的画稿收起来,随手和他的书册放在一起,腾出地方给他作画。   梅长苏执起毛笔,扫了一眼被搁置在案头的一叠画稿,垂首,落笔于纸上,唇角泄露出一丝笑意。   .   持续了三天的朝堂论礼以誉王的大获全胜落下帷幕,此刻九儿正陪梅长苏站在城外官道的一处小亭旁,他们等的人,确切的说是梅长苏等的人,正是在这场朝堂辩论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周玄清老先生。   一辆徐徐行进的马车终于出现在官道上,先跳下马车的却是一个极年轻的身影,九儿认出来是穆青。   穆青也早一眼看到了九儿。冬日落空了叶子的枯枝,了无人烟的空旷官道,那抹红色的影子太醒目了,一下子就撞满在眼里。穆小王爷赶忙回头,赶在家仆之前抢着伸出手扶周老先生跃下马车,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看向那道红影。   梅长苏让他们自己去玩儿,只嘱咐了一声“不要跑远了”。   九儿问:“我们前些日子换了新宅子,请你为什么不来?”   穆青低着头,喃喃道:“我前阵子有些忙,走不开,就托姐姐一起备了贺礼送过去了。”   九儿说:“那是你自己来不了,可不是我食言哦。”   穆青没吱声。   九儿也有些感觉到他的不高兴,略走近了些问:“你怎么了?我并没有怪你,而且明年开春苏哥哥说苏宅还要重新翻建,到时候我再请你!”   穆青说:“那时候,我怕是已经回云南去了。”   九儿眨眨眼:“那等你回来我再请你来看。”   穆青猛地抬起头,愤怒的盯着她:“我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谁稀罕看你的苏宅!!”说完迈着大长腿跑开了。   跟着一起来的黎纲,站在马车旁,正磨着后槽牙略凶狠的看着这穆俯的臭小子,竟然敢肖想他们宗主的女人(?!),暗自琢磨回去跟吉婶商量一下,是不是让兄弟们备好麻袋。突见九儿小姑娘几句话就将小牛犊子一样的穆俯小王爷气的暴走了,心里不禁一阵叫好。   这还不算,就见穆小王爷没跑几步,突然,“吧唧!”,摔地上了……   九儿走过去,在五体投地的穆小爷面前蹲下。看到他烧了一团火一样更加愤怒的目光,九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别生气,我就是还有一句话没说完,所以才拦住你。”   咆哮的穆小王爷:有这么拦人的吗?!   九儿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我。”   只一句,穆青就老实了,俊朗的脸颊贴着冬日冷硬的地面也不觉得。   “但我只想跟你做朋友,不过你也用不着为难,如果你觉得,跟我做朋友让你不开心,甚至让你伤心,我们就不做朋友了也行。”   穆青觉得,他肯定是跟身下的土地冻在一起了,要不怎么全身僵硬的丝毫不能动弹——九儿给他解毒后还是很久都不能动弹。   .   九儿返回官道旁的小亭时,发现梅长苏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白胡子颤巍巍的周老先生了,而换成了霓凰郡主。不太高兴的皱了皱鼻子。   黎纲一见九儿这么快返回来,心下就是一咯噔,作为一名好下属,必须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义不容辞的为宗主分忧。他上前拦住人,张嘴编理由:“宗主刚才……那个,又咳了,我守在这里,烦劳九儿赶紧回去帮宗主将护心丸取来。”   九儿果然着急,取出一个小瓷瓶就要跑过去:“护心丸我带在身上的!”   黎纲默了默,又拉住她。只是不等他想出下一个理由,九儿便远远看到,霓凰突然上前动手扯开梅长苏的衣袖,然后又伸手拉开他的领口,最后更是直接展臂抱住了他。   完了完了完了!!黎纲自己在心里话唠,刚才穆小王爷不过说了一句“不稀罕苏宅”,就被毒倒了,现在霓凰郡主敢动了她的人,还不得被毒死啊!   黎纲在心里说“毒死”,不过是夸张之言,表达一下自己对九儿想而易见的愤怒心情的了解,他绝没想到,她真的简单粗暴的将人毒死了啊!!   .   梅长苏竭力扶着霓凰的身体,不让她倒下去。他先只是惊疑,看见九儿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胸中燃起怒气,再看霓凰,居然见她双目、鼻间、口中均徐徐流出鲜红色血线。终于大骇——   垂丝海棠!   “你居然用垂丝海棠!!”   九儿从未见过梅长苏如此怒气,也有些害怕,还有些伤心,想到这个霓凰郡主居然敢抱她的苏哥哥,梗着脸不服气的道:“她抱你!就该死!!”   梅长苏反而沉静下来,只是拦着霓凰肩膀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你答应过我决不伤她,竟这么快就忘了吗?”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马上解毒!”   九儿转过脸不看他,生气的说:“她已经死了!垂丝海棠没得解!”   眼睛不看他,耳朵却听得到。听见他猛然剧烈的咳起来,九儿先还赌气忍着不去理,却听他越咳越厉害,简直要将整个肺腑都翻江倒海的咳出来。赶忙回身了。   梅长苏早已经抱不住霓凰,折下腰咳得喘不过气,不及抬起衣袖挡住口鼻,一口鲜血已经喷出。   九儿吓坏了,慌忙去扶他:“苏哥哥!”声音几乎带了哭腔。   梅长苏用力挥开她,可他哪里还真有力气,不过轻轻抬了抬胳膊。九儿再不敢违抗他,钉在地上不敢上前。   “能救的,苏哥哥,能救的!”她赶紧说,“我骗你的,垂丝海棠也能解,我马上给她解毒,你不要动气!”   梅长苏这才恢复了几缕生机,抬眸看向她。   九儿赶忙俯身到霓凰面前,从随身的布包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喂给她。又从腰侧抽出一把匕首,刀身离鞘,锋利的刀刃半点不迟疑的划在手腕处。下手太急,又因为脑中纷乱异常,失了分寸,刀尖重重的划过皮肉,九儿痛的哼了一声,鲜红的血液霎时涌了出来。   梅长苏的指尖颤了颤,看她紧握着拳,将手腕凑到霓凰嘴边,把血哺入她口中。然后在裙摆处撕下一块布条,草率的缠在伤口上。   “十二个时辰后她就能醒。”九儿小声道。   梅长苏没说话。   她又从布包中倒出一粒丸药,微低着头,大眼睛偷偷瞄着他:“苏哥哥,你把这个吃了。”   “黎纲,”梅长苏仍是不看她,“将郡主扶上马车。我们回去。”   “是。”同样吓坏了的黎纲,回神道。   梅长苏向马车走去,九儿跟了两步。   “不准跟着!”   她停下了。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不让她跟。   她当然也伤心,不能假装不知道他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对她这样糟。事实上她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感觉,像是手腕上刀口的疼,一点一点蔓延到心里面,然后停在那里不肯离开了。   但是更多的却是占了上风的担忧。   黎纲从她身边经过,轻叹了口气。   灰黄的浊云压在头顶,暗沉的天空中又飘起夹杂着雨线的雪粒子。九儿看着黎纲撑伞将梅长苏扶进马车,厚重的车帘挡住了凛冽的寒风,也挡住她的视线。她第一次觉得,这金陵城的冬天,似乎比滴水成冰的仙人指峰顶还要冷。   她想起师父阻止她出谷时说的话。师父说,找到也没用,他不会喜欢你。   她一直不相信,但心里却知道,师父从未说错过任何事,连太师父都听她的。   此一刻,这抹孤艳红影站立于天地雨雪之间,倔强的握了握拳——现在,我仍是不信!   第 18 章   九儿一个人走回苏宅时,像是刚从冰里起出来的,全身上下冷得透彻,一张小脸儿冻得惨白。吉婶焦急的等在门口,一见此,立时心疼的不得了,赶紧将人带进房里,一叠声的嘱咐人备热水姜汤。   九儿默不作声的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将一粒丸药丢进去在水中化开,又揭开手腕处早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条,往茶碗中滴入一滴血。   “吉婶,你把这杯茶给苏哥哥送去,一定要看着他喝进去。”一贯清脆的嗓音有些沙哑。   吉婶将茶碗夺过来重重搁在桌上。“还管什么茶!手怎么伤得这么重?快给吉婶看看!”   九儿早委屈得不得了了,听这话立刻拱到吉婶怀里:“吉婶……苏哥哥今天……吐血了……”   宗主回来的时候神情就不对,吉婶早已经从黎纲口中问明了经过,拍了拍她肩头,也是为难的叹了一声:“宗主本就不喜随意伤人性命,何况还是……”但现在已是如此,多说也无益,“我先将这药茶给宗主送去,你在这等着吉婶回来给你包扎伤口。别多想,宗主最是心软,又一直那么疼你,等他气消了,好好去道个歉,就过去了。”   九儿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去,最重要的,与之前不同,这次,她不想道歉。   可是等吉婶回来,已经是另一番情景了。   吉婶在江左盟呆了这么十几年,虽然不会武功,警惕性却并不差,何况来人根本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行踪。只是,她察觉到也没用,不待出声,已经被点住穴道,钉在房门口。托在手中的茶碗坠地,“当啷!”一声碎响,在寂静的雪夜异常刺耳。   来人却丝毫不担忧这响声会否惊动主人,步态恣意的走进屋内。   黎纲先赶来,一排银针破空而来,贴着他面颊飞过去,阻住他企图跨进门内的脚步。   “去请你们梅宗主来吧,我不喜欢等人。”玉石一般的清凉嗓音,自屋内传来。   不用请,梅长苏已经过来,视线扫过吉婶和黎纲。这是九儿的房间,此刻却听不到她的半点反应。   漆黑雪夜,没有月亮,但端坐榻上之人却像是披了一身月华为衣,面容隐在暗处辨不清楚,只模糊看到,九儿似是斜倚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你是九儿的八师兄。”出口已是肯定。   一声轻笑:“哦?小九儿提起我吗?”声音中少了一丝冰凉,多了一丝愉快。   梅长苏没有回答,只轻声道:“阁下深夜如此来访,想来……必是急事了。”   八师兄对这位江左盟主言语中的不悦毫不在意,抬手抚了抚九儿枕在他臂弯的额发:“是很急,来接我家小九儿回去。”   梅长苏掩在衣袖中的手一瞬间收紧,回去?哪里?仙人谷吗?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淡淡说道:“倒未听九儿提起过要回去。”   “梅宗主凭什么认为今日之后,九儿还愿一心一意的留在你这里?”   他答不上话。他当然知道九儿不会就这样离开,不止知道,甚至是笃定。可他也并非因为知道她不舍离开,今日才狠心对她。这里不是仙人谷,他愿意纵容她的任性,可世人不会都如他一般宽容。更何况他如今所谋之事,暗处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需要帮她划下这一条底线。   还因为……还因为,是霓凰吧。   “我仙人谷向来只知欺人,从不受人欺,到梅宗主这里却要反过来不成?”又是短促的一声轻笑,“小九儿可以傻,我怕是不能答应。”   梅长苏第一次有些慌了,他明白,如果他要带九儿走,他是拦不住的。   他从阴影中走出。梅长苏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与他光亮至美的身形气息不同,这是一张极平庸的脸,平庸到让人见过一次后绝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他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嘲讽般的笑意,目不斜视的从梅长苏身侧走过。   “叮铃铃!……叮铃铃!……”他听到一连串彼此相和的铃铛声。   他真的拦不住。又有什么理由阻拦?   似乎仍有清脆的银铃声穿过整个金陵城的夜空飘过来,终至寂无声息。   雪夜的寒风从洞开的门窗吹进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刺骨苍凉。   .   从虎丘温泉刚刚返回京城不久的言豫津和萧景睿,听说梅长苏病重到闭门谢客的程度,担心不已。今日苏宅终于开门放了他们进府探望,言豫津不待进门,已经一叠声“苏兄,苏兄……”的喊人。   扑到近前,见梅长苏虽然面色仍稍有些苍白,精神还算不错,才放松了玩笑道:“九儿可是该罚!还总是信誓旦旦的一定照顾好苏兄,却怎么让你得了这么一场大病!”   梅长苏唇角的笑意立刻淡了几分,侧身将书卷放在案上,挡住脸上神情,轻声道:“只是受了些风寒,好多了。”   言豫津迫不及待的道:“苏兄,我带了几筐最新从岭南运来的柑橘,你生病口里苦,吃那个最好了!”   “好啊!”梅长苏笑应道。   “九儿和飞流呢?这两个小家伙肯定爱吃!”   “飞流。”梅长苏轻唤了一声。拿过一个橘黄可爱的柑橘递给他。   萧景睿观他神色,隐隐察觉到什么。言豫津还在傻傻的捅刀:“九儿呢?”   梅长苏垂首剥桔子。“她不在苏宅了。”   “不在苏宅?”言豫津提高了声音,甘甜的橘子也顾不上吃了,“不在苏宅去哪里了?”   萧景睿也满脸疑惑的望过来。   梅长苏仍是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将橘瓣上白色的丝都细细的剥下来,耳边似乎听到一声,“苏哥哥的手真好看!”,又说,“甜的!”一双笑眼弯成了清澈的月牙泉。   剥好的胖胖的橘瓣拿在手里却并不吃,抬头对上萧景睿和言豫津的目光,淡笑道:“想是回家去了吧。”   “回家?……”言豫津还要追问,被萧景睿扯住衣袖打断了。   萧景睿道:“苏兄的身体确实好了吗?这个节气得病可不是小事,我父亲府上的大夫虽然及不上……但比京中其他寻常医馆还是好上一些,可需要我遣他过来瞧瞧?”   梅长苏说道:“确实已经无碍了,盟中也指派了大夫来,你们不用担心。”   连新大夫都请来了!言豫津愣了愣,看来九儿是真走了,而且还可能是不再回来那种。视线不禁又瞟向梅长苏。   梅长苏向后靠了靠,探手将手炉重新拢入怀中。这个冬天,分外寒冷了些。   .   这一日,自言侯府劝说归来,梅长苏在桌前静读。执册在手,半日也未翻动一页。书案上是画了一半的残画,顿了半晌,终是展开来,取过画笔重新细细描绘。   突然听见飞流在庭院中大叫:“九儿!九儿!!”   梅长苏心中一窒,未及思考,已经快步而出——是她回来了?!   飞流在花园子里,走过去梅长苏才知道他为什么叫喊——园中本来的姹紫嫣红都已颓败了,有前一刻的热闹比着,眼下的零落便越发显得凄荒不堪入目。飞流握着空了的天香露瓷瓶,不知所措的站在园中。   “飞流,现在是冬天,到明年开春它们都会再慢慢生长开花的。”梅长苏安慰他。   可飞流只是喊:“九儿!九儿!”   是啊,她若在,花都能开得好好的,不管是不是冬季。他也会好好的,无论是不是在京城这阴惨诡谲之地。   有些事思不得,想不得。急急的捧起衣袖,掩住口鼻,伴着剧烈的咳嗽声,他微微弯下腰,面色涨红,还勉力忍着,安抚吓着的飞流。她当日也是这般惊吓,可他没有安慰她。还有她手上的伤,也不知好了没有。有她师兄在,想来,总不会让她吃苦。   梅长苏歪在榻上,惫懒的看晏大夫闭目细细为他切脉良久。老大夫眉头紧蹙,脸上还一副愤愤然神情,不禁让人有些好笑。缓了缓神,讨好道:“我今天可是按照您的吩咐,一直都歇着呢?”   晏大夫睁开眼,叹了一声,直言不讳道:“黎纲口中那个叫九儿的丫头我倒是很想见见,她为你的身体调养的很好,若不是你近几日急怒,又忧思过度,本不需我前来。”   梅长苏视线低垂,唇角淡淡的笑几乎看不见。   晏大夫将汤药递过去,他自包裹严实的衾被中伸出手接,只咽下一口,便猛然抬眸看向安坐一侧,精神矍铄的老人。   晏大夫哼了一声:“别看我,这汤药是吉婶送来的。”   梅长苏苦笑:“她倒是跟吉婶更亲近。”   晏大夫半阖着眼不理,半晌,问他:“抛开闲杂的不提,你自己想清楚了,确实要那个丫头回来?”   梅长苏头脑有些昏沉,软软的靠在枕上。耳边是她山涧溪流般的嗓音:“我是来嫁给苏哥哥的!”……   “你会娶我吗?”   “会。”   ……   他真的没看到她狡黠的笑容下,埋着的陷阱吗?……   再纷乱的时局,再险恶的人心,他都能理清楚。唯独这一桩,他却不得不糊涂。   第 19 章   被梅长苏识破后,每日一碗的汤药索性由吉婶直接送去,从未间断。   开始时,吉婶还防着他要追问,提前打好腹稿,想了各种推脱说辞。谁知宗主压根没提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吉婶看着这黑褐色的汤剂,不免又有些气闷。   又一日,吉婶送了药,忙不迭的返回厨房,对着空荡荡房屋道:“霓凰郡主来咱们苏宅了!”   “在哪?”房梁上飘下来一道红影。   “跟宗主一起在书房。”   .   梅长苏披着一领厚实的斗篷,与霓凰围坐在炭火旁。因为坐得近,时间久了,他总是冰凉的双手也浸染了炉火的暖意,有了一丝鲜活的温度。   “你身体刚刚好,不该这么快出门奔波。”梅长苏将手伸出去,更近的悬在炭盆上方。   霓凰笑道:“来探望兄长哪里算得什么奔波。而且我也并非是京城中娇弱的闺阁小姐,身体早已没有大碍。”   一阵沉默。梅长苏那双看起来比寻常女子还纤弱瘦削的手,伶仃的空悬在炭火上方,衣袖滑下来几分,露出同样细弱的手腕。   霓凰看着与久远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这个人,有些怔怔。   察觉到她的目光,梅长苏垂首将手收了回来,重新拢入袖中。   这时,门廊房檐处一声轻响,屋内两人都听见了,齐看向对面的门梁。等了一刻,却又是寂静一片。嵌在门框里的隆冬的灰色天空,像是一幅静默的古画,隔了十几年的光阴,仍是闲闲的挂在那里,丝毫不理人世沧桑巨变。   霓凰侧头去看梅长苏,见他俯身去倒茶,像是方才的声响只是听差了,但唇角泄露出点点笑意。   她猜到是谁。   接下他递过来的茶杯,霓凰直言问道:“我该回云南去吗?”   换做平日,霓凰不提,他也会劝她返回云南。她是南境女帅,风采不输男儿的女中英豪,本就不应泥足于京城勾心斗角的权欲争斗中。如今,他知道,她问的不止如此。   可他该如何作答?他误了她十二年!难道十二年后,他的归来只是为了告诉她,她固守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融融的炉火烧在他们之间。   “兄长是觉得有愧于霓凰?”她又问。   他确实对她有所愧疚。事实上,承认愧疚已经是一种回答。   “霓凰……”他什么都不能说。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更何况是女人。他说什么都会是推脱。   所以,她来说。   “兄长何需有愧?若为了这十二年的等待,更加不必。我空守这十二年,并非只因林殊哥哥,当年父王骤然战死沙场,我临危受命,自此镇守南境。曾立誓,青儿一日不能承担云南王重责,我便一日留在穆俯,直到他成年袭爵,能当重任为止。”说到此,霓凰展颜一笑,眉宇间少了几分果敢英姿,多了一丝女性的柔美,甚至是少女般的纯真娇美。   “即便没有那桩少时的婚约,你依然是我的林殊哥哥,是霓凰在这世上最亲之人。对我来说,你还活着,便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处,兄长可会对霓凰苛责恼怒半分?如若不会,兄长当知我此刻心境,最是不想你有半分愧疚伤怀。”   梅长苏心中像是被这炭盆中的火烫过,又暖又疼,却说不出一句话。如果没有那一场巨变,他们都还是少时模样,沿着父辈划下的也是自己甘愿的道路走下去,他们也许会将那份青涩情感走成刻骨铭心,成为彼此毫无悬念的另一部分。但是,世事无常。他能费尽筹谋、步步为营的为数万将士洗脱冤屈,可他挣不过时间。他们都挣不过。   无论他现在所谋是否能成,世上都再无林殊。   霓凰本是通透女子,如何不明白。所以她说:“这些话,你那日专程来穆王府赔罪致歉时我便想说了。只是当时刚刚确定你是林殊哥哥的身份,心中激荡难平,且你也看起来面有病容,是以拖到了现在。兄长这几日怕是神思不属坐卧难安,真真领受到‘情’之一字,麒麟之才也难有用武之地了吧。”说到最后已是打趣。   梅长苏却有些笑不出。   房檐处又是一声响动。   “九儿姑娘。出来吧。”却是霓凰开口道。   静了一瞬,一个身影飘下来,定定的落在梅长苏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却是飞流。   “……”梅长苏。   .   霓凰走出苏宅,举目仍是一幅严寒冬景,屋顶树梢残雪点点。   梅长苏站在檐下。寒风生,罗衣薄,万般心。   .   九儿盼了许久的新年终于到了。除夕夜,璀璨的烟花亮满夜空,再不是苍灰的古画了,是从地面直开到天上去的美丽鲜花,黑暗中猛然乍现的五彩缤纷,天空也成了花海。   苏宅上下皆给自家宗主磕头拜年,人人领了红包,訇然的鞭炮声中,阖府皆是喜庆欢愉的年味。   “宗主,”黎纲拿着自己那份红包,还瞄到梅长苏手边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荷包,“怎么还多出来一个?”   吉婶踢了他一脚,说道:“宗主,这荷包不如交给我吧。”   黎纲也反应过来这荷包是给谁准备的,略带担忧的看向自家宗主。   梅长苏抬眸望向门外,墨色的夜空不时闪过光亮的火树银花,整个的天仿佛都成了苏宅曾经绚丽灿烂的花园子。淡笑道:“不用,这是新年礼,今天若送不出,自然就不送了。”   吉婶和黎纲对视一眼,这是终于要“放饵”了?   梅长苏和众人一起吃了饺子,便遵医嘱,回房洗漱安歇。红色荷包放在外间桌上,人走进里间,吹熄了蜡烛,房间顿时一片漆黑。   已经近子时,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的炮竹声,金陵城仍沉浸在一片喧嚣中。但窗户关着,一切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发闷。   一条红鲤,灵巧的从窗口滑进来,悄没声息溜到桌案前,拿起搁在上面的红色荷包,迫不及待的打开。   空的?!   也是此时,眼前顿时大亮。   “在找东西吗?”梅长苏执着烛台,披风斜斜搭在肩上,立在门口。从这条顽皮的红鲤溜进来时撬开的窗缝中吹来一阵寒风,如豆烛火跳动明灭,他的脸颊也跟着明灭不定。   被逮到的红衣小贼不说话,将空空的红荷包掷在桌上,转身往外走。   “现在走就没有过年礼。”   脚步顿住了。   负气的转回身,指控道:“你骗人!”   梅长苏笑起来,将手中烛台放在桌上,招手道:“过来。”   九儿不动。   梅长苏不再管她,迈步向里间走去。九儿赶忙跟上了:“礼物!”追在后面喊。   “先告诉我为什么躲着不出来?”   “……你会让我去道歉!”委屈低沉的口吻。   梅长苏愣了一瞬,方才想起来,是她离开后的第二日,黎纲说要派人去找一找,他……他没答应,还说,只是欠下了霓凰郡主的一声道歉。   她那时候就已经回来了吗?第二天就跑了来?听到自己的话又伤心的跑走了。啊,是了,没走。是伤心的躲在一边了。   “不用道歉,”梅长苏的声音低的有些发哑,“是苏哥哥的错,九儿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把我一个人丢在雪地里!”继续指控。   “不会了。”   “……你没推开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梅长苏说,“要推开。”   “满意了?”他问道,向她伸过去手,“过来给我看看手上的伤。”   九儿走过去,梅长苏掀开她的袖子,手腕处的伤口还包扎着,白布条上却突兀的画着一只童趣可爱的小乌龟。   “讨厌的八师兄!”九儿不高兴的说。   “还疼吗?”梅长苏尽量忽略那只乌龟问道。   九儿看到他眼窝里的担忧自责,轻快的说道:“早就不疼了。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八师兄非要取我的血加在一味毒中,我不答应,他就强行来取,然后我挣扎的时候就不小心被匕首划伤了手臂,比这严重多了。到现在还留着很长的一道疤,你要不要看?”   说着,兴致勃勃的撩开衣袖给他看小臂上一道细细长长的伤疤。   梅长苏的眼眸暗了暗,轻声问道:“可还有别的伤?”   “没有了,”九儿摇头道,“为了这道伤八师兄制了最好的金疮药,连师父都说很好用。”   最好的金疮药却还留了疤,可见当时伤得多重。   梅长苏帮她把袖子放下来,顺势抚了抚她的发顶。九儿立刻蹭过去,抓着他的手摇:“礼物呢?”   “明天早上拿给你。”   “现在要!”   “……”   “不然我今晚会睡不好!”   “……”梅长苏起身向外走。   “过年都会没精神!”   打开柜子。   “没精神就会手疼!”   递给她。   “这是我画好的画稿。这是做好的衣裳和配饰。你没来得及提前选,我就让人都做了,你现在可以慢慢选,看新年要穿哪一件。”   所以,九儿姑娘提前得到了礼物,她还是一夜没睡——因为选不出新年第一天更想穿哪一件衣裳……   第 20 章   天宫中的掌雪之神,自贮雪琉璃净瓶中敲出一片雪,人间这一尺瑞雪,从除夕夜一直纷纷扬扬的飘落至大年初一。   朔风飞雪,竹帘半卷寂寂垂挂在廊檐下,院中簇簇青竹相对,篆刻着“苏宅”二字的木色匾额静静融在满城飞雪之中。   暖意融融的屋内,九儿窝在软垫上兴高采烈的拆红包——梅长苏补给她的压岁钱。自然是一早就备好的,一共十六个小巧玲珑的黄金兔,四只小腿短还团团抱着一个金铜钱,简直不能更可爱。   九儿喜欢极了:“是我的生肖!苏哥哥怎么知道?”   梅长苏笑道:“过完年又长一岁,十六了,已经是大人,今年要更乖才是。”   九儿痛快应下,又皱着眉为难道:“可是,如果我拿这个去买东西,岂不是把我自己花出去了?”   梅长苏熟练的敲了她一记:“又来胡说!”   见他笑,九儿也笑起来。她一大早在这里卖萌也不过是为了逗他高兴。   黎纲传过来除夕夜内监被杀的消息时,九儿正开怀的吃饺子。   因为除夕夜没吃到,今天一大早吉婶就备上了,饺子馅是九儿最喜欢的整颗的大虾仁,她吃一口就要呼着被烫疼的舌头赞一声“好吃”。   吉婶高兴得:“喜欢吉婶就天天做!咱再不走了啊!”   “嗯!”九儿小脑袋点的重重的,狡黠一笑,“吉婶的虾饺在哪我就在哪!”   然后黎纲就进来了,带着除夕夜宫墙外发生命案的消息,蒙大统领因护卫不力被杖责二十。   .   吃过早饭,九儿陪梅长苏一起去看难得卧床不起的蒙挚,最高兴的是飞流,一进门就奔在床上趴着的蒙大统领过去,喊着“起来!起来!打架!”   虽然受罚挨了板子,蒙大统领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梅长苏坐在一侧和他交谈,九儿就拿起放在桌上的小药瓶来玩儿,一个个打开瓶塞,闻一闻,看一看,再嫌弃的皱着鼻子盖好放回去。   蒙挚正发愁案子毫无头绪,皇上还给了勒令破案的期限,不能如期破案还另有重罚。听到梅长苏已经推测出幕后主使必是谢玉,却又说这案不能由他来破,不禁大惑不解。   九儿笑起来,对飞流道:“这个蒙大叔武功虽然比我们飞流好,但是脑子比飞流笨多了,飞流以后一定能打败他!”   飞流立刻高兴得一跃而起,神气的冲蒙挚仰着脸。   蒙大统领被刺激得右手撑着床榻艰难的直起上半身:“不是,小殊你管不管?我哪里就比飞流笨了?还笨多了?!”   九儿问道:“我听说皇宫里面有个地方叫御膳房,里面的御厨会做世上最好吃的饭菜,而且专门做给皇上吃的,是吗?”   蒙挚不明白怎么突然从破案跳到吃饭上了,傻傻看着梅长苏。   梅长苏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已经隐隐猜到她会说什么,笑道:“是,皇宫是有御膳房。”   “那对皇上来说,御厨只需要会做饭就够了,如果他还是个武林高手,或者像我一样是用毒高手,皇上肯定要怀疑他也许是个刺客,来毒杀他的。哪怕他做再好吃的饭菜都不行,当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   梅长苏静静听她说完,转而问蒙挚:“明白了?”   蒙挚只是性格耿直,并非蠢笨,当然听出九儿话中的意思——在一个多疑的天子面前,他要做到的,也是要让身在皇权中心的那个人看到的,是他身为臣子的忠诚和本分。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他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九儿将桌上那些药瓶都放下,拿出一个褐色小瓷瓶递出去,困惑的问道:“不是说你是掌管十万禁军的大统领吗,怎么穷到连一瓶像样的金疮药都用不起?”   “……”用不起金疮药的蒙大统领。   “江左盟作为江湖第一大帮果真是卧虎藏龙,飞流小小年纪将悬镜司的夏冬大人都打败了,现在你身边这个九儿丫头看起来不韵世事,却又聪明成这样!”   “我不是江左盟的人啊!”九儿纠正道,“我是苏哥哥的人!”   蒙大统领惊诧的半天说不出话:“你!……你们!……”   梅长苏无端的有些脸红,却并未反驳,只是说道:“好了,蒙大哥,你这几日好好休息,案子的事不需要你费心,自有悬镜司出面料理。等到期限一到,你就到皇上面前请罪,说你无能,破不了这个案子,让他撤了你这个大统领之职,以儆效尤。”   从蒙府出来,梅长苏说:“我以为你不喜欢蒙大叔。”   谈不上不喜欢,知道他是问她送药的事情,她仰脸说道:“苏哥哥希望他早点好嘛!”   其实她不说,梅长苏也有点猜到,不过听完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冬日蛰伏的日光破云而出,温暖如昔。   .   九儿用了两日的时间,将苏宅的花园子重新打理得一片姹紫嫣红开遍,置身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浑然忘了现在本是寒冬时节。飞流在其间飞纵跳跃,看在眼里,每一朵娇艳花朵都自动变换成了方方正正美味香甜的百花糕了。o(* ̄▽ ̄*)o   午后言豫津和萧景睿来访。   踏进厅内,见前段时日消失了踪迹的九儿丫头,正窝在梅长苏身边,一心一意吮着一瓣橘子,那柑橘的甜味满满的直从她脸上要滴下来似的,谁看了都不禁要咽咽口水。   愣了一瞬,言豫津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奔过来,嘴里惊喜的喊着:“小九儿!苏兄不是说你回家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有赶上和苏兄一起过年?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苏兄整个人都不好了,饭吃不下,觉睡不香,一点精神都没有,整个的瘦了一大圈!”   人都走到近前,稳稳坐下了,一长串的话还没说完,九儿被他逗得乐起来。落在后面的萧景睿也走了过来,不赞成的拉了拉他衣袖:“豫津!”   言豫津不以为忤,抢回自己的衣袖道:“我说错了吗?那天你不是也在……”   “豫津,”这次开口的是梅长苏,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喝茶。”   终于安静了。   九儿咽下最后一瓣橘子,擦了擦手笑眯眯说道:“我当然知道苏哥哥舍不得我,所以就这么快回来啦!还吃到了豫津哥哥送来的橘子。”   言豫津也看到了桌上摆在白色磁盘里的柑橘,伸手拿过一个剥开吃:“苏兄这里居然还有剩吗?我家里的早就吃完了。”   “苏哥哥特意留给我的!”这次柑橘满满的甜直接渗进话里了。   “嗯嗯,”言豫津嘴里吃着橘子,含糊的说道,“都知道你苏哥哥最疼你了。”见九儿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情,又故意出言打击,“不过,九儿,你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我们正预备出门逛逛。”   九儿不解:“那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啊。”   言豫津慢悠悠说:“我们正预备出门逛逛,可这个地方你却不能去。”   梅长苏唇角的笑凝了一瞬,听到萧景睿已经在说:“豫津,九儿可是女孩子,你别又在这里乱说话。”   这次言豫津倒是听了,但九儿却不放过。   “什么地方我不能去?”   梅长苏说:“这个世上自然有很多地方不能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苏哥哥也不去。”   显然这个说法没能满足九儿的好奇心。   “你们真是!”言豫津憋不住了,“螺市街难道只有青楼吗?!我是想带苏兄去听曲的!别的不说,妙音坊的曲子实在是一绝!苏兄是音律大家,不去鉴赏一二,实在有些可惜了。”   听到妙音坊,九儿黑亮亮的眼珠转了转——她今天中午在院子侧门碰到一个人,一个轻纱遮面的奇怪女人,而且是一个专程来见梅长苏的女人。   九儿知道苏哥哥这几天很忙,一定累坏了,很乖的没有去打扰他午睡,和飞流一起在园中玩儿,然后就看到了突然出现在苏宅侧门,一身白衣,连脸都被白色轻纱遮住的奇怪女人。   看到奇怪的人和事若不凑过去瞧明白,那就不是九儿了,所以她理所当然的悄悄潜了过去。不过她没料到这个白衣飘飘的女人还是个武功高手,很快就发现了她。索性也就不躲,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地盘。表情坦然的纵身从树干上跳下来,看着她问:“你是谁?来苏宅做什么?”   九儿不认识宫羽,宫羽却是晓得她的。十三先生第一次见过宗主回来后,就状似无意的向她提起了跟在宗主身边名叫九儿的姑娘。   “宗主看起来对她很是不同。”十三先生是这样说的。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十三先生并未说过那个让宗主另眼相待的九儿姑娘样貌如何,她也没问。这是第一次见。可她看着这个从树上跳下来的人,只一眼,心底已经知道,是她了。   宫羽身在螺市街妙音坊,见惯了各色美人,但见到她的一刻,仍是一怔。九儿当然生得美,但她真正吸引人的是周身的恣意随性,越是被世俗束缚身心不由己的人,越是会知道她的珍贵。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穿红衣的人了,张扬,肆意,无所顾忌的红色的风。   她仿佛天然的就与他无比契合。   而她自己……她只是在觊觎一件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珍宝,还被真正的拥有者撞破了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酸涩,羞愧,还有无可避免的羡妒。   刚刚向梅长苏禀过事务的童路也在侧门,见宫羽不答,以为是不认识九儿,担心被识破身份,便代答道:“哦,这位姑娘与宗主是认识的,来向宗主拜年,不巧宗主正在午睡,这就要走了。”   九儿看了那张半隐在白色面纱下的脸一眼,说道:“嗯,那你走吧。”   然后她也走了。   她走得干脆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她发现的很多。比如,她觉得那个叫宫羽的奇怪女人说起梅长苏时跟霓凰郡主的神情很像,让她很想再用一次垂丝海棠。   第 21 章   仙人谷与世隔绝,太师父一向高冷如仙人指峰顶的皑皑白雪,自不会在意俗礼节日,但师父把每个节日都记得很清楚,逢节必过。九儿小时候只看到了满眼的欢愉热闹,但慢慢长大,她觉得,每到一些团圆的节日,师父好像都有些伤心难过。   元宵节自然也是过的。九儿每年元宵节都会收到八师兄送的一盏花灯,规规矩矩的四面宫灯造型从未变过,但每一面所绘的花草总是不同。到去年为止,九儿共收集了十五盏花灯,八师兄也一共为她画了六十种花。   无论是金陵城还是仙人谷,元宵节都逃不了两样——吃元宵、看花灯。美美的吃过吉婶做的芝麻汤圆,九儿和飞流早早的换好衣服,眼巴巴的看着梅长苏,等着出门看花灯。   元宵佳节,都城放夜,千门如昼,嬉笑游冶,人影如织。言豫津本来另指了僻静的小巷,绕开熙攘主街,可直接行至螺市街。但顾到九儿和飞流,梅长苏仍是选了最繁华热闹的灯街主道。   刚一站在街口,扑面即是热浪喧嚣,人头攒动。九儿反停住了脚,回头说道:“苏哥哥,我们还是走小路吧。这么多人挤过去,肯定要很久,豫津和景睿哥哥该等急了。”   梅长苏自然知道她的担心,笑道:“苏哥哥又不是跟花灯一样是纸扎的,不会一挤就坏。九儿放心玩儿就是。”   她还是不答应:“不然这样好了,我们去完妙音坊回来再看灯。”晚一点人应该会少些。   飞流不乐意,但是九儿当然有办法,一句“听话的人有百花糕和芝麻汤圆吃”就安抚住了。   抬眼望去,金陵城最宽敞的大道,如一条闪闪发光的绸带,五彩缤纷,在冬日寒凉的空气中延伸飘荡。花市灯如昼,他不需走近,已被照亮。   .   妙音坊门前,言豫津和萧景睿已经等在那里。见梅长苏他们出现,言豫津立刻一个健步冲上来,黑亮的瞳仁团团转着打量完九儿,拱手玩笑道:“这位小公子是苏兄新招的侍卫吗?当真是……”面对着眼前未长开的小身板,说得极其言不由衷,“当真是,倜傥出尘,丰姿隽爽。”   言豫津这么说,是因为九儿穿了男装。妙音坊当然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但梅长苏实在清楚,他不带她来,小丫头自己也会偷偷跟来——不管她的保证多么痛快。何况他们此行只是听曲,言豫津这个常客还安排了僻静的包间,相比放养,还是拴在身边更放心。旁人也能安全几分。   室内裹着阵阵馨香的暖意隔绝了冬日的清寒,梅长苏解了披风,看到面前的墨色小几上整齐摆放着碧色茶杯、紫砂壶、手炉,如此周到细致的心思,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安排。下意识第一时间就看向身侧的九儿。九儿也看到了,对上他的视线,佯装凶恶的呲了呲牙。梅长苏便是一笑。   九儿随梅长苏一起坐在小几前,探手摸了摸他揣着的手炉已经不够热,便取了摆在桌上的那个换给他。   仙人谷没有不懂音律之人,三师兄和八师兄尤其擅长,九儿虽懒散,也被逼着学了琴和横笛。虽然不想承认,但宫羽能当得妙音坊的头牌姑娘,且还是卖艺不卖身,其乐技即便闷骚的三师兄听了,只怕也要赞一声“尚可”。要知道,从三师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中庸含蓄的“尚可”,比太师父的凤凰木开花还难。   乐是好乐,人是美人。众人皆沉醉浮世外。九儿枯坐无味,美人还是情敌,便有些不乐意梅长苏盯着她看。亮晶晶的大眼睛转了转,把手藏在面前的桌子底下,悄悄伸过去拉住他的手,细细滑滑的手指在他掌心调皮的划来划去。   梅长苏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收拢掌心,握住她不老实的细指,还惩罚性的用力攥了攥,警告她不准胡闹。他手里一直握着暖炉,掌心热乎乎的很舒服,九儿干脆将整只手塞过去,让他暖着。还在旁边一直蹭啊挪啊,胳膊碰到他的胳膊了才停下,靠过来,一副预备打个盹的架势。梅长苏哭笑不得,真是应了那句对牛弹琴!   宫羽环抱琵琶,素手轻拨,乐曲已近尾声,看着两人流动在眼底的相同喜悦,她知道,有些心思,是早该掐灭了的。一首《载酒行》,行至末尾,于风雷之音中,无端添了一寸柔肠,千缕愁绪。月夜未央,三千相思为谁伤?   梅长苏虽未言明,九儿也知道他答应言豫津来妙音坊不单单只为听曲,只趁势扔出一个四月十二萧景睿生日宴请宫羽前去助兴的线头,自有旁人扯开了这一条鱼线,他只需静等着万事皆备,大鱼来咬钩。   从妙音坊出来,街道上虽然熙攘依旧,但行人比来时少了很多。硕大的皓月仿似就挂在街边的树枝上,平整的青石板路覆上了一层银白,梅长苏牵着九儿的小手走在人群中,这对他已经是难得的闲暇和放松。   .   这一日,九儿正窝在榻上和衣午睡,新春这几日,加上上元夜出门看灯,她都玩疯了。今天一早听到梅长苏要出门,又坚持早起陪他去往誉王府。强撑到现在回来,终于撑不住了,还不肯回屋去睡,梅长苏边看书,边忍笑看着旁边的人哈欠不断,湿漉漉的大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线,小脑瓜小鸡啄米一样可爱的一点一点,最后点到他肩膀上了。   梅长苏不忍扰醒她,扶着她小脑瓜枕到榻上,让她躺的舒服些,又取过一侧的毯子给她盖上,火盆往她这边挪了挪,这才又转向书册。   难得清闲的午后,静得不可思议,似乎能听到冰封了整个冬日的地壳深处冬雪消融的声音。没有太阳,却也不觉得灰暗寒冷。庭院中的青竹,顽强的翠绿过整个凛冽寒冬,也将在越来越浓郁的春风中,苍翠依旧。   在这金陵城中,风云万变皆在一息之间,但要论最不得长久的,自然是太平。再如何曲加粉饰,也难以欺天下矣。更何况还有那些躲在暗处,企图趁乱得利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推波助澜。   一片寂静中,“轰隆!”一声巨响!震动全城。接着又是几声炸响,如同闷雷阵阵,滚过头顶。   梅长苏放下手中书册,站起身,急急的向门外走去。黎纲也听到声响赶过来——私炮房爆炸,只怕整个京城中没人会听不到。   九儿揉着眼角爬起来,见梅长苏和黎纲气压低沉的堵在门口,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带着被吵醒的鼻音,喃喃的叫了一声:“苏哥哥——”   听到声音,梅长苏立刻回过身来,看到小姑娘迷迷糊糊的神情,眼眶里还噙着困倦的泪花。不自觉收起满脸沉重,换上笑脸走过去。   “是不是吵醒了?”   九儿点点头,瞅准了他刚在身前站定,一头扎过去,闭着眼哼哼唧唧的拱啊拱,把一头青丝拱成个鸡窝。   梅长苏知道她没睡够,被吵醒了不舒服,轻声哄:“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九儿却摇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黎纲一直等在一侧,显然是要紧事。赖了一下下,从他怀里抬起头,伸出双手拍了拍脸颊,然后一下子从榻上跳下来,瞬间看起来精神百倍了。   随梅长苏到了私炮房的爆炸现场,九儿方觉得,跟这些断壁残垣中受牵连的人家比,她那点睡眠不足的起床气根本不值一提。古书上说,“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她今日才真正明白了——年关刚过,春节热闹欢愉的氛围仍是余韵未消,一夜之间却是家破人亡、阴阳两相隔了。即便如九儿这般不韵世事,看到跪倒于路旁哀苦不止的妇孺老人,也不由得有些难过。   被烧毁的整条街道仍是轻烟弥漫,充斥于鼻间的皆是呛人的焦糊气味。梅长苏一路都没有说话,脚步沉重,九儿只乖乖跟着,不去烦他。   靖王萧景琰一身铠甲戎装英武轩昂,自刚刚巡视完的一幢倒塌民宅中走出,看到梅长苏,便迎了过来。   九儿其实知道,梅长苏已经十分自责。他低估了誉王的狠辣程度,没有料到誉王只为了加重打击太子的砝码,竟然枉顾人命,不惜炸毁私炮房!但太子的私炮房这一把柄,毕竟是他亲自送到誉王手上的。如此而论,他将自己当成是酿成这一切的推手。   听到靖王带着怀疑、质问的口吻说:“这是苏先生为誉王出的奇谋吗?”   九儿既气愤,又对梅长苏百般心疼。她表达愤慨的方式很简单,想也不想,抬脚就狠狠踢在始作俑者的小腿上!霎时,靖王殿下沾着些许烟灰的衣摆上留下一个醒目的黑脚印……   这还不算,九儿一贯笑嘻嘻的漂亮小脸上阴云密布,往前跨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若不是答应了苏哥哥,单凭这句话,让你死去活来一千次都不够!”   萧景琰看了看梅长苏,又看看堪堪到他肩膀的小女孩,身板绷得笔直,大眼睛恶狠狠的望着他,像是恨不得扑过来咬一口。   “九儿!”梅长苏将她拉回来,“靖王殿下不是故意的。”   九儿不服气:“我先把他毒死一下,再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行不行?!”如此诛心之言,比之伤人性命更甚!   最终靖王垂手道了歉。他也并非真就怀疑梅长苏什么,不过是一时气极,否则也不会在梅长苏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就令内史按他所示不向兵部报备此次安置伤民所动用的军资。   不是不信,只是还不够深信。   .   厚重的车帘遮挡住满眼惨烈,九儿挨着梅长苏坐在辘辘行进的马车中。   见小姑娘难得沉默,梅长苏笑她:“不生气了?”   一提,九儿又是气:“那个靖王……”很是威胁性的哼了两声。   梅长苏敲了她一记,瞪眼看她。   “好啦!”九儿嘟嘴道,“我记着呢!不准伤他嘛!”语气是老大不情愿。   “委屈我们九儿了。”梅长苏安慰的抚了抚她的额发。   “我哪里有什么委屈!”九儿心疼的抱住他胳膊,“委屈的是苏哥哥才是。”   “我也不委屈,”梅长苏说,“有九儿在呢。”   第 22 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春分将至,天气日渐和暖起来,苏宅因寒冬雨雪而搁置的翻修改建也终于动工了。园子的图稿是梅长苏早就绘制好的,余下的景致和工程进展自然有管家小能手黎纲负责。那条连通苏宅和靖王府,方便梅长苏、萧景琰两人“私会”的暗道,自然也在翻建工程的掩盖下如期完成。   对这条暗道怨念最深的就是九儿,她恨不得立时在暗道内撒上最毒的毒粉,让那个靖王踏进去的第一步就一命呜呼!但她不能,便缠着梅长苏撒娇耍赖,在他面前第一次表现出难得的任性执拗。   梅长苏不理解:“靖王殿下并非坏人,少许的几次冲突误会,皆是由于他性格耿直,不善机变,并没有险恶用心。这条暗道,对苏哥哥非常重要。九儿能明白吗?”   九儿一边点头说明白明白,一边想,她答应了不伤这个人,不知道能不能拜托八师兄给他下点毒。他死在八师兄手上的话总不能怪我了吧!<( ̄︶ ̄)>!嗯,这真是个好主意,下次见到八师兄一定好好问问他!   不到两个月,改建工程完美竣工。梅长苏甚至兴致颇好的在苏宅设宴,请好友来做客赏园。   九儿有些不明白:“有些人苏哥哥不是不想见到吗?干嘛还要设宴请客?”她爬在他书桌前,探过身子,伸长了脖子问道。   “我们只要活在这世上,总会遇到喜欢的人,”梅长苏伸出一根手指,笑着点点了她直凑到眼前的可爱的鼻尖,继续道,“自然也避免不了讨厌的人。但很多时候,讨厌之人自有讨厌之人的用处。明白吗?”   “那苏哥哥要用今天的这个‘讨厌之人’发挥什么用处呢?”   梅长苏从桌案后站起身,走过来牵起她的小手,两人一齐往外走。“暗道建好了,自然需要有人来测试一下是否牢靠。”   .   九儿很为难,她对什么“失传已久的竹简古谱”是没什么兴趣,但是如果能带回去送给太师父,她这趟偷溜出谷的惩罚也许能轻些。   梅长苏也是知道她向来对这些并不喜爱,所以事先就没问过,见她此刻居然也想要,难免意外:“九儿也想要这古曲?”那……   言豫津最是爱好音律之人,方才听梅长苏提到失传古谱,心中早已是志在必得,此刻见他似有偏私反悔之意,不待九儿开口,赶紧从座位上跳起来:“‘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苏兄自然是君子中的君子,可不能偏心!”   九儿转了转手中的碧色酒杯,说道:“不用苏哥哥偏私,我一样赢你!”   言豫津乐了,端了端衣袖,周身皆是贵公子的风流倜傥,慢悠悠坐回去,说道:“还有比你更熟悉这苏宅的人吗?所以啊,家属——回避!”   九儿被他一句“家属”叫得很高兴,乐呵呵的点头:“嗯嗯!我是家属!我回避!”   梅长苏失笑,弹了一下她脑门。“傻姑娘!”   九儿捂着额头,仰头看着他笑。她自然知道这就是他说的“测试”,她不会真让他反悔了这个游戏。   这一年四月,木棉、樱花、兰花、梨花、桃花、月季、三色堇都开了。苏宅的花自然是开的最好。   院子里一处垂着白色纱帐的宽敞平台上,言豫津已经等不及去各处“寻宝”了,走之前还不忘打趣:“等我找到琴谱,小九儿可别哭鼻子!”   九儿坐在梅长苏身边,小脑瓜微微向他那边靠过去,笑意盈盈的说:“我当然不会哭,因为我早就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宝贝了!”   这一年四月。言豫津与一本古琴谱失之交臂,兀自郁闷叹惋。飞流收在暗室中的宝贝藏品被秦般弱不小心打破,生气了大半日。第二天,誉王府便搬来一整箱各式稀奇精巧的小玩意儿。   这一年四月。一场注定不能太平的血色生日宴,正在暴风雨前的宁静中,一步步靠近。   .   很多时候我们思虑、在乎的越多,心中忧烦便也越多。比如梅长苏。他看中言豫津的爽阔剔透,百般思虑只为能保住萧景睿的赤子之心。但每个人的现实,无不与心中所求颠倒相反,而且残酷蛮横的让再强的人也有无计可施之时。   九儿则全然相反。在这金陵城中,她自始至终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人,旁的如何从不在意。所以也就没有认真想过,这一场生日宴对萧景睿意味着什么。当然,即便想清楚了也是不会在意。   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却是霓凰郡主奉旨离京,返回南境之时了。   九儿陪梅长苏去道别。   整颗整颗的雨滴,自天穹坠落而下,到了这繁杂人世,似乎也被人心里的别离愁绪拖住了脚步,再落下时慢的出奇,能够清楚看到它透明的椭圆形轮廓,一粒追着一粒,串成天地间最宽广的雨帘。   九儿数着雨声,“滴滴答答……”。湿漉漉的地面、手中的纸伞、枝繁叶茂的绿植、街边的黛瓦青檐、甚至是伸出的掌心,皆变成了琴弦,雨滴就是大自然的芊芊素手,拨奏出世间最清新的乐曲。   他们往回走,没有坐马车,梅长苏撑着伞,九儿躲在他左侧伞下。古旧的青石板路有经年留下的痕迹,雨天就成了水洼。遇到了,她偏不要绕开,发力一跃,跳过去了,便得意的笑,像取得了多了不起的战绩。没跃过去,一脚踩进去,水花飞溅,又是开心的笑,若水花还溅到了他身上,便更是高兴。   梅长苏觉得,他伞下偷藏着一个太阳,任是风云变幻,他伞下都有一片旁人无法触及的晴天。他很自私,只想让这太阳照着他,暖着他。是他一个人的。   “小太阳”停下来,转头看向他,难得严肃认真的说:“答应我苏哥哥,这是你最后一次为别的女子伤心。”   许是这雨幕中缠绵的雨线飘进了他心里,吹散了他一贯的冷静自持。许是他察觉到,不应属于她的灰暗低落企图玷染进她剔透的眼眶。也或许,他早已想这样做了——他没说话,伸手将他的小姑娘拉近,微微倾身,带着凉意的唇落在她的额头。   全世界的雨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九儿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如同中了凤凰木。直到他一声轻咳,才反应过来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伸手摸了摸额上那一小块皮肤,好奇怪,明明他的唇是凉的,她却觉得像是被烫了一下,到现在还热热的麻麻的。   “苏哥哥你刚刚亲我?!”她惊讶的声音压过雨声。   梅长苏又咳了一声,说:“走吧。”   九儿却不动。“可是跟八师兄书上写的不一样啊!不是应该亲嘴巴的吗?!”   “……”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九儿拉他手。“不如——苏哥哥再亲亲我的嘴啊!”   梅长苏转身往前走。   “呀!——” 骤然失去遮挡,密密的雨点落了满头满脸。   听到她声音,梅长苏又急忙转回来——他刚刚忘了正在下雨……   油纸伞面上的两三点花瓣,仿似是被风雨卷着无意间自树梢飘然而至的落红。这一抹美丽,现在又撑在她头顶了。   他牵起她的手,继续中断的路途。悠长悠长的雨巷,油纸伞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渐走远,重重帘幕落在身后。细细雨线中依稀飘落零星话语,和着清脆雨声,落入谁的心?   第 23 章   暮色黄昏中,深赭色的余晖徐徐照射在御笔亲题的“护国柱石”四个巍峨大字上,高耸的巨石与宁国侯府的匾额静默相对。   “越是花团锦簇的盛开,背后越是杂乱的盘根错节”,这话当真一点没错。但再如何盘根错节、赫赫威名的大厦,总也有一夜倾覆的时候。不管是阴谋构陷,还是咎由自取。赤炎帅府是前者,宁国侯府则是后者。   梅长苏跃下马车,夹杂着复杂的悲悯和冷然的目光注视着这大梁武臣之首的府邸,那一分悲悯之情,自然是给萧景睿的。在这场生日宴真正到来之前,九儿不止一次见到梅长苏在提起萧景睿时露出这样的神情。   再入宁国侯府,九儿大概是在场除言豫津和萧景睿外唯一持平常心之人了。晚宴还未开始,夏冬和蒙挚这两位由梁帝钦定的调差内监被杀案的人一到,暗涌就已不断。九儿跟在梅长苏身边,听着众人一句话拐十八个弯,让人只想打哈欠,略带艳羡的看着飞流的身影倏忽一闪,便不见了。   “九儿如果无聊就自己去玩儿,不用留在这里陪苏哥哥。”梅长苏拍了拍她发顶说道。   “哪里会无聊?留在这里才有热闹看吧!”这话说得实在无情,但梅长苏向来知她性情,一团天真不谙愁苦,当然不忍苛责。   果然没让九儿失望,刚刚酣饮一杯,夏冬便以向卓鼎风切磋赐教为名骤然出手。但九儿向来对武功兴趣了了,视线一转,望向门外。   不过片刻,两人的交手已止,卓鼎风和谢玉早有防备,自然不会轻易让夏冬抓到把柄。这一场无功而返皆在梅长苏意料之中,不动声色的端起案前茶杯,却听九儿极轻的“咦?”了一声。   堪堪送到唇边的茶杯又搁了回去,梅长苏问她:“怎么了?”   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廊下孤灯阶前月——将满未满的张弦月悬在天际,如同无意间被云雾细纱遮住少许面颊的少女,朦胧而娇美。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让九儿疑惑出声的当然不是夜色之美,而是因为一盏花灯。一盏不知何时,孤零零挂在门廊下的四角花灯。夜风吹过,花灯轻轻晃动,一豆烛光若明若暗,更给这风云骤起的夜晚添了几分诡秘。   九儿已经收回目光,伸手端过那杯茶喝了一口。“这么快就打完了?”   梅长苏看了看她手中的青碧色茶杯,挪开视线,“嗯”了一声。   一曲《凤求凰》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如烟往事,殇殇流进这阁楼厅堂内。在这个美丽月夜,注定有许多尘封旧事被翻开。莅阳长公主第一个闻到那混合着腐烂潮湿的惨淡气味,这是死亡的气息。在这金陵城中,从出生便被冠以最尊贵的姓氏,她早已对这气息无比熟悉,早在十三年前,这气息便已经烙印在心。也烙印在金陵城的上空。   她必然是第一个察觉之人,因为要翻起这旧事,必须先剖开她的心!   有人持刀而来,她避无可避。   这夜色也是裹着刀的,锋芒一点一点的露出来,伤在这把刀下的将不止一人。   随着南楚遏云剑岳秀泽和宇文念的出现,春日惊雷终于开始接连炸响。   所有人都离了席,梅长苏仍端坐案前,执起青壶缓缓为自己斟了杯酒,清瘦苍白的面容更显得沉静而不可捉摸。   又是一场不能避免的惨伤降临,一声短促叹息并不能弥补,便假装自己不在意吧。让别人相信,也让自己相信,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地狱中爬出,满身黑暗,阴险卑劣,铁石心肠。   为了隐藏剑锋,不让夏冬看出破绽,卓鼎风不惜自断右腕筋脉,天泉遏云之战半路夭折。九儿随梅长苏走至廊下观战,没人注意,她随手摘下那盏花灯。   这是漫长的一夜。刀刃锋利,一路所向披靡连皮带骨,劈开所有肮脏的谎言。刀刀要害。   撕开的真相,如同被山洪冲刷而下的巨石,一块一块垒筑在谢玉面前,砸毁他苦心孤诣谋划的一切,也几乎堵住他所有生机——几乎,并非已成定局,所以他还要挣一挣。末路之下,才更显枭雄本色。   列队而来的府兵如潮水涌动,整齐划一的步伐踏过笼罩着月色清辉的地面,如同雷声轰鸣,将此刻站立在廊下阶前的众人团团围住。   猎物已在枪口之下,只待下令困杀。但梅长苏知道,莅阳长公主也知道,甚至蒙挚和夏冬也很清楚,那个此刻看似势在必得之人,才是徒劳的困兽犹斗。   .   寂寂夜空。   “叮!——”一声轻吟,在此刻嘈杂的庭院中并不如何响,却奇迹般的穿透每个人的耳膜。众人的视线——无论是对立的还是看戏的——都不约而同的向着那道算不得悦耳的声音转去。剑拔弩张的庭院突然寂静下来。   九儿抬抬手指,又在冰丝一般寒凉的琴弦上拨动了几下,毫无章法,叮叮咚咚的琴字乱音摇落一片。她终于玩够了,收回细指,笑嘻嘻的喊道:“八师兄!这样的好琴你不打算亲自来试试吗?”   众人都不知这个漂亮异常的红衣小姑娘喊的是谁,她的目光也没有特意看向哪个,就像在傻乎乎的冲着一团空气自言自语。但今晚发生的奇事已经太多,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剧情几次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已如惊弓之鸟,不敢随意小觑任何一点小小变故。更何况,九儿虽玩笑惯了,可她此刻端端站在那里,就连清丽脸蛋儿上的笑模样都与平日无异,但没有一个人会升起轻视之意。   而少数几个对她稍有了解的人更是知道,相比今晚已成围剿之势的谢侯爷,这个小姑娘更要可怕的多!   先不管旁人作何想,梅长苏听到九儿的话心里滞了一滞,转头问她:“你八师兄在这里?”   九儿旁若无人的走至梅长苏身边,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盏本应悬于廊下的花灯正被她提在手里。并无奇巧之处的四角宫灯,灯面所绘的也是规规矩矩的花草图案。细看却发现,四面所绘花草各不相同,却没有一种能叫出名字的,皆是世不多见的奇珍异草。   元宵节已经过去几个月,此时闪着盈盈烛光的花灯不能不说出现的有些突兀,九儿提在手里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她在梅长苏身边站定,不太高兴的说:“我的毒对他们没用,”嫌弃的冲着谢玉及其府兵的方向努了努鼻子,“肯定是八师兄帮他们化解了。他一定在这里!”   梅长苏也有些惊疑:“你八师兄为何相帮谢玉?”   九儿更是气愤:“他哪里会帮人!不过是高兴跟我作对!坏蛋八师兄!!”   虽然只见过短短一面,听完九儿的话,梅长苏忍不住点头,这倒颇合这位八师兄给人的印象了。   既然九儿如此肯定这位八师兄在场,梅长苏便也仔细的在对面一众人中搜寻。却蓦然惊觉,上次的短暂碰面他虽记忆犹新,但却全然回忆不起那位八师兄的相貌了!   九儿也在细细寻找。只一瞬,梅长苏听得身边小人儿一声轻哼,寒光闪动,三根雪月银针已经向着谢玉的方向疾驰而去!到得近前才发现,她的目标并非谢侯爷,而是他身旁一个身穿铠甲,面目黝黑的兵士。   那名府兵,前一刻还手握剑柄,神情严谨蓄势待发状。此一刻再看,早已经丢开手中兵刃,右手指尖娴熟的把玩着三根亮闪闪的银针,谁都没有看到他何时,又是怎么接住这急射而去的银针的。还有那手,雪白如皓月,与他面上黄黑完全两个颜色。   是了,易容术。梅长苏了然,上次相见,那般不起眼的相貌怎配的九儿时时挂在口中的仙人谷。   那人在笑。他一笑,周身的气息皆是一变,即便不明内情的人也会觉得,这样方正平凡的一张脸,与这笑着实不配。   谢玉早已大惊,急急后退了两三步之远,大喝:“你是何人?!胆敢在侯府撒野!”   八师兄笑容不变,手腕轻转,银光闪过,谢玉身旁的府兵倒下去三个。身后有人试图偷袭,刚一动,又倒三个。   “谢侯爷府上今日这般热闹,多我一个想来也无甚差别。不过谢侯爷不必紧张,乖乖呆在那里,别打扰我和小九儿叙旧,没准我一高兴,会帮你杀一杀那些看不顺眼之人。”   没人敢动。谢玉是。院中的其他人亦是。   九儿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八师兄说看谁不顺眼?!”   “你说呢?” 慢悠悠看向她,见得她好好提在手里的花灯,眼中笑意不觉转暖了几分。   九儿却还不高兴着:“八师兄今晚是专为与九儿作对而来吗?”   “九儿可喜欢八师兄今年送的花灯?”他突然问道。说着还往前走了一步,相对而立在最前面的卓鼎风一家,和护着宫羽的言豫津两人,都不禁后退了一步。   “还好啦!”九儿拨了拨灯沿,素净雅致的花灯滴溜溜转起来。“可干嘛送这么晚,今年上元节都过去好久了。”   两人当真就在这杀机四伏的庭院中闲聊起来。   蒙挚侧头看向梅长苏,想从他神色间得到些提示,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到底是敌是友。却见他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儿映在廊灯下愈加神采奕奕的大眼珠转了转,兴致勃勃的说道:“不如八师兄让开,让我用这些人试试我新炼的毒好不好?”她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得意而珍视的晃了晃。   “好啊!”他回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小九儿新制的毒,师兄应该亲自试一试才是。”   “师兄真要试了恐怕会后悔!”   “如此——更要试试了。”   九儿顿了顿。这一方小小庭院内,有一个长公主,有一个武臣之首的一品军侯,还有江湖第一大帮的宗主。有让金陵城世家公子皆趋之若鹜的妙音坊当家红牌、当朝国舅公子、南楚公主……还有手持兵器的八百士兵。但九儿两人的交谈一停,宁静肃然的庭院内便再无丝毫声响。鼓胀的沉闷在每个人的心口发酵。   “八师兄是铁了心要帮着旁人跟九儿作对喽?”过了一瞬,她重新开口说道。仍是平常的清脆嗓音,但声音明显低下去很多。   对面的人笑意更深:“小九儿这么说真是让师兄伤心,八师兄什么时候跟九儿作对过?”   很多时候!!九儿在心里愤愤,但没真的说出来。   “要说‘铁了心’——”又听他继续道,“师兄倒是知道,有一个顽皮的小人儿,是‘铁了心’要对一个赌约耍赖。”他的声音不大,如同浸润了夜色,有些发凉。九儿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耍赖又如何?!”九儿清丽的小脸儿在月光下高高扬起。   “什么赌约?”一直未出声的梅长苏同时问道。   第 24 章   誉王从戌时,一直等到了亥时。   夜越发深,月越发亮。深紫色的天幕中,铺陈开满目璀璨的星子。清凉的光辉映照着侯府的方正匾额。朱红大门洞开,但就是这短短几步,僵持了近两个时辰,他却是难有寸进。即便言侯爷与悬镜司夏春先后赶到,也一样被巡防营挡在门外。   正在此时,出来一个人。一个自府门内猛然跃出的人。誉王,以及巡防营今夜当值的欧阳迟皆认识,此人是谢玉身边心腹侍卫。   来人脸色紧绷,如细看还可发现,他传话时虽吐字还算清楚明白,但唇色发白,甚至还隐隐颤抖,仿佛刚刚经历了什么极其恐怖之事。   来人说道:“谢侯爷说,今晚辛苦欧阳将军了。现误会已经解决,欧阳将军可率巡防营返回。”又转向誉王,“侯爷请誉王殿下等进府。”   不只欧阳迟疑惑,誉王也是一脸狐疑——他这一进,几乎标示着谢氏一族世代功勋一朝溃败,谢玉不可能主动放行。除非……梅长苏已经将谢玉解决?!但想到双方力量差距,又马上否定了这种猜想。   或者相反……谢玉已经成功杀人灭口,即便他此刻进去也于事无补,甚至还能到御前反咬他带兵私闯这大梁一品侯府?!   一时之间,誉王心中思绪已是几转,但既然走到这一步,怎么也不可能就此放弃,随即毫不迟疑的踏入宁国侯府。   寒月冷霜,宁国公府内一片死寂。刚才传话的侍卫在前静静领路,渐渐整个人似乎不能自抑的颤抖如筛糠。誉王越走越是心惊,如果不是悬在回廊庭院各处的灯笼明亮簇新,花草景致精巧考究,他简直要怀疑自己其实置身于废弃已久的荒宅之中。   又穿过一处庭院回廊,终于到了设宴的霖玲阁。   这是一处极为玲珑别致的水轩,临湖而建。初春细风刚刚裁剪出的垂柳细叶,傍湖而立。所幸,这样静谧可爱的所在,没有遭到任何暴力破坏。   说到底,誉王能下定决心走进谢府,有一大半原因是心里并不相信梅长苏会轻易落败,但他也绝没想到他会胜得这样彻底而……诡异。   到了霖玲阁,誉王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来传话的侍卫看起来像是充满恐惧——一踏进这一方庭院,入目便是横陈在地上的数百具“尸体”,触目惊心!这院落算不得大,数百府兵若并排站着尚可容纳,躺下就显拥挤,所以那些尸体很多皆层层叠叠压在一起。   誉王停在入口处足有一刻钟一动未动。事实上,一动不动的不止他一个,庭院中其他站立着的人,在誉王他们进来之前也一直维持半呆滞的僵直状态。   言豫津看着眼前的一切,仍是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像前一刻大家还相谈甚欢——啊,不对,一直在交谈的是小九儿和他那个奇怪师兄,包括谢玉这个主人在内的其他人都不敢插言半句——几句话之后,他们对面的谢玉及其府兵便突然如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一个倒地不起。言豫津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多米诺骨牌,他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地不再具有威胁的“敌人”,最后倒下的是九儿口中的八师兄。   九儿觉得很无辜。既然八师兄说,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耍赖。那她只能让他看看她的能力了。︿( ̄︶ ̄)︿   而且她已经警告过他,她新制的毒,他如果真试了恐怕要后悔。他是怎么说的——“如此,更要试试了。”——九儿在心里滑稽夸张的模仿他说话时大言不惭的神情语气。   所以,她只是满足了他的要求罢了。   梅长苏也是无比震惊。因为他听到了那位八师兄倒下时说的话——   “离魂?!”他倒在地上时尤未相信,“你居然用离魂!!……”   但他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了,至于谢玉和他的府兵,从始至终,无声无息。   数百人突然在眼前毫无声息的倒地而亡是什么感觉?梅长苏说不出,因为他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他放在心坎里的小姑娘,他更不知该作何想。   离魂。这是梅长苏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她提起是为他。这一次,恐怕仍旧是。   “他们——都死了?”虽然听她说过离魂的恐怖效用,他仍是开口问道。   九儿妥妥的拍了拍身侧的小布包,抬起头看着他笑:“苏哥哥说呢?”   那一刻,梅长苏只觉得无比愧疚。他一直知道她的好,她对他的好。至少他认为自己是知道的。可当她笑着反问他,他立刻明白,她绝不会那么做。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些人死,他会将这些人的性命背负在自己身上。她怎么可能忍心?!   她是在笑着告诉他,她能,但是她不会!   一颗小脑瓜凑到他低垂的眼帘前,九儿故意弯腰俯低了身子,歪着脖子仰头看他。她今天穿了新年时按照他画的图样做的衣裙,头饰也是配套的,额前的碎发特意都梳起来,银色细链缀着的一粒红艳艳的宝石垂在额心,更衬得整张小脸儿明丽逼人。   “苏哥哥在想什么?”她问。   他想起,她曾说自己找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宝贝。这句话本应由他来说,他何其有幸,能拥有如此天下珍宝。   “没什么,”他拉她站好,“只是想到一些开心的事。”他说。   .   “苏哥哥真的想知道吗?”九儿问道。有些犹豫,又好像有些恨不得马上告诉他的兴奋。   梅长苏从未见有什么事让她犹豫过。他点了点头。他确实想知道关于那个赌约到底是什么。   九儿却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真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郁郁的说:“算了,还是别告诉你了。师父说‘事不过三’,加上这次我可就四次了。”   梅长苏让她说得更糊涂:“什么就四次了?”   小姑娘激动的蹬蹬几步冲到他面前,粉嫩好看的双唇张张合合好几次,又蹬蹬蹬后退几大步,离他大老远,好像他是洪水猛兽。还煞有介事的抚着胸口给自己压惊,口中喃喃有声:“师父说‘美色误人’,果然没错!”   梅长苏哭笑不得。“过来。”他朝她伸出手,唤道。   九儿走得磨磨蹭蹭,但上翘的嘴角早出卖了她真实的雀跃内心。   待她走到近前,梅长苏换了一种问法。“如果这个赌约你输了会怎么样?”   “随八师兄返回仙人谷。”她答道。   梅长苏默了默。又问:“你怎么才能赢?”   “嫁给你!”九儿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在心里默默数——刚找到他时说过一次、见太皇太后一次、初雪那晚一次……这次是他自己非要让我说的,能不能不算进去?   梅长苏觉得这肯定是她不想讲真话同他说的玩笑,可她黑亮的双眼定定望着他,他几乎能读懂她眼里闪烁的所有愉悦和狡黠,仿佛在说:“看你要不要答应!”   “我以为,”他轻声说,语调有些不可抑制的微微上挑,“我已经答应过了。”   她黑炯炯的瞳仁一瞬间更加明亮。她当然记得,第三次,漫天大雪,她说,你会娶我吗?他说,会。她精心埋下陷阱,他愿意跳。   “对啊!”她声音愉快,“我才不用耍赖,我本来就赢了!”   云散更深。   他们都了无睡意,甚至从没有如此清醒过——清醒中,又似乎夹着点说不出的微醺。想必,夜色潮湿的水汽中含有醇酒。桌上跳动烛火爆开一朵烛花。   .   宁国侯府。   尊贵的誉王殿下还没有返回王府,侍卫将横七竖八倒在霖玲阁院中的宁国侯府府兵一个个摆放整齐——呃,看起来更像尸体了……虽然梅长苏再三保证这些人没死。   卓鼎风一家已经被送去安置,梅长苏回府,言豫津、蒙挚、夏冬等人也已离开,热闹了一夜的宁国侯府终于静下来。   第一个人醒了。侍卫来报,誉王站起身出去查看。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面目黝黑,苏醒的一瞬似乎有些许疑惑,片刻却露出突兀诡异的笑容。誉王听见他说:“小九儿真是喜欢给人惊喜。”   他站起来,似乎根本没看到一侧的誉王。这种情况下势必有一个无知者无畏的人站出来大声说:“混账东西,没看到誉王殿下吗?为何不行礼?!”   然后这会是他活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国字脸死而复生的人终于看了誉王一眼,他脸上已经没有笑,那张平凡的脸看起来更加平凡了。他歉然而冷漠的说:“我心情不太好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我耳边大喊大叫,誉王殿下请见谅。”   他确实有理由心情不好。他想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提出那个赌约——不,他明白。他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赌约会带来什么。三月为期,若她赢,一切随她。若输,随他返回仙人谷。梅长苏要想留下她,便会答应。他的小九儿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那么笨,还试图去照顾另一个人,他如何能不帮她?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果然做不来这种虚伪的伟大牺牲的姿态。因为他已经后悔了。   誉王终于相信梅长苏说的谢府那些人没死的话,倒不是因为已经有一个人醒过来,而是跟谢府那些人相比,刚刚倒在他面前的人才是一望即知的,真正的死。   第 25 章   云间细月,月下人间万象。   银白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棱洒在地上,地上也现出一扇木窗来。一道黑影猛然越过,木窗被隐没了一瞬,忽而,又出现了,仿佛那黑影只是打眼间恍惚幻觉。   梅长苏也以为是幻觉,他正睡着,卧榻锦被间突然起了一阵风,钻进来一具泛着初春凉意的身体。他惊了一跳,瞬间坐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九儿?”   那带着花香的身体,伸出胳膊圈住他腰,在他怀里蹭了蹭,满足的低低的嗯了一声。   梅长苏松了口气,借着月色看清蜷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她只着了素色里衣,身上寒意透过衣料传到他身上。将人从怀里拎出来,又拉过被子把她团团裹住,柔声问:“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他自己经常做恶梦,便以为九儿大半夜突然跑来也是如此。   九儿赶紧点头,室内昏暗,掩盖了唇角坏笑,又一头扑到他身上。“我梦到……”大眼睛团团转了一圈,便说道:“梦到八师兄耍赖赌约,一定要带我回仙人谷!”   梅长苏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住了,身体也有些僵直。九儿立刻察觉了,连忙坐起身,看清他面上神情,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苏哥哥,”九儿拉过他胳膊,将自己小手搁在他大掌内让他握着,笑眯眯道:“我说着玩儿的苏哥哥,我才不会跟八师兄回仙人谷!”   “我知道……”梅长苏回道。   “上次如果不是我正担心苏哥哥,没有防备,才不会那么容易让八师兄偷袭成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九儿打断他,愤愤不平的说道。   见他仍是蹙眉不放松,九儿悄悄挪了挪小屁股,顺利侧身靠到他肩膀上,安慰道:“苏哥哥别担心好不好?昨天你不是也看到,八师兄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而且,愿赌服输。八师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食言。仙人谷没有言而无信之人!”   这个时辰,本就应是酣睡沉沉之时,梅长苏肯定也只穿了中衣。九儿靠在他肩窝,眨着眼睛看到的就是他一截露在衣领外的白如皓月的脖颈。她咽了咽唾沫,更勇往直前的向前凑了凑,小心翼翼的先梗着鼻头小动物一样嗅了嗅——香的!\(^o^)/墨香,似乎还有淡淡的皂角的香气。   “苏哥哥……”口鼻间气息温温热热的扫在他裸/露的脖间皮肤上。   梅长苏这才感觉到不妥,还不等将作乱的小人儿拉开,两片软软糯糯的唇瓣已经印上来,他立刻僵住了。这还不算——下一刻,湿湿滑滑的小舌头又伸出来,在他脆弱的咽喉处舔了舔。一瞬间,既麻又痒的感觉,从脖颈处一路蔓延至心口。   喉头不受控制的上下滚动,九儿更觉得好玩儿了,新奇一笑,张开细细的贝齿,轻轻咬了咬。初春的惊雷正打在他身上,他整个人猛然一颤,再不能迟疑,一把扣住她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的小手,艰难的将人拉离开。   九儿顺着他的力道乖乖坐好。窗外最亮的星子落进她眼睛里,灼灼的瞳仁定定望着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处,又向着他伸过去,却被另外一个大手半路截下了。   梅长苏握着她的手,说:“回房去……”一开口嗓音还有些沙哑,低声微咳,继续道,“回房去睡!”   九儿却直接翻身躺倒,光裸的小脚丫正好放在他腿边,可怜兮兮的说:“回房自己睡做恶梦。”   梅长苏现在当然知道了她哪里是做恶梦,根本是来调皮捣乱。所以他不容拒绝的说:“我送你回房。”   九儿不答应,伸出胳膊抱住床柱,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她听到梅长苏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跟他平时的笑很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手脚都不可思议的变得软绵绵。她感到他探底了身子凑到她面前,灼热的鼻息吹拂到脸上,她的双颊也奇异的烧起来,心跳如同擂鼓。   她听到他说:“乖乖听话,我送你回房。”不等她摇头,又低声诱哄:“我陪你一起,就不做噩梦了,好不好?”   她的小脑瓜中挤满了他低沉蛊惑的嗓音,根本没有留出余地让她思考:眼下就可以一起睡,用不着多此一举的回她房间。   瞳仁满满的只印出他清俊白皙的面容,像是从夜色浸润的水墨画中走出的一般,却没有丝毫夜的清冷,温润好看的不真实。   她傻傻的点头。傻傻的被他从床上拉起来,拖着手送回房。又傻傻的自己爬上床榻躺好。   九儿看着梅长苏的手伸过来,落在她的额头,轻拍了两下,柔声道:“好好睡。”   再看时,他的身影已经向门口走去。   这才醒悟过来,猛地坐起身:“你撒谎!”   梅长苏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她的声音里满含着笑意。“是你先的,小姑娘。”他说道。   “咚!”一声,九儿重重砸了一记床板——又不是她想撒谎,也许她今晚就不小心做恶梦了呢!   .   第二天清晨,甄平传来谢府大小姐谢琦难产,情形凶险的消息时,九儿正在苏宅花园——她早已经不生气了,相反,还很高兴。因为一早,童路就送来三株珍稀的幽灵兰,说宗主前两天给了他四张临摹的花卉图样,他问遍了花农也没人认识是什么花,后来偶然从一个同样喜欢花草的富商处才寻得这三株幽灵兰。剩下三种等寻到了再送来。   八师兄之前送她的花灯上所绘的花草,其中一种就是幽灵兰。九儿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一下子扑过去,“啵!”一声,在梅长苏脸上啄了一口。   正侯在下守回话的童路赶紧低头,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心中无比敬仰——宗主就是宗主,喜欢的姑娘都这么……与众不同。   三株幽灵兰让九儿忙活了大半天,近正午才换了套干净衣服,蹦蹦跳跳的来寻梅长苏。一进屋,见他正一个人坐在窗前,一卷凌乱书册掉在脚边也无人理睬。黎纲守在一旁,一脸焦急却不敢说一句话。见九儿进来,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弯腰捡起书册放在案几上,九儿在他身侧坐下,习惯性的抱住他胳膊蹭了蹭,然后抬起头,闭着眼睛,等梅长苏帮她将额前蹭乱的头发理理顺。   看着昂头闭目凑在面前的尚带着稚气的脸颊,梅长苏终于觉得全身的血液又重新开始流动,四肢一点点回温,探手将她拱成一团的头发整理好。   “苏哥哥,出什么事了?” 九儿这才问道。   “谢府的大小姐难产,情形凶险,现在只怕……”黎纲抢着答道。梅长苏不动声色的看过来,他才佯装一副:“呃,宗主,不能说吗?我不是故意的!宗主,我错了!”的无辜表情。   九儿却突然一拍脑门“啊!”了一声。急急的去翻身侧的小布包,还干脆将里面所有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地,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捡出两个墨绿色的小瓷瓶。“上次八师兄交给我两粒药丸,说其中一粒是给那个谢府大小姐的,我给忘了。”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不会---已经来不及了吧?!”   梅长苏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糊涂,伸手接下她递过来的其中一个墨绿小瓶。与九儿惯常用的绘着艳丽花枝的瓷瓶不同,梅长苏此刻握在手中的墨绿小瓶,除圆肚瓶身点缀的少许素色暗纹,再无其他多余装饰。   “这药是……”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我也不确定,”九儿摇头道,“太师父虽然医术也很厉害,但他更喜欢制毒。一般只有他亲手栽种的一些花草长成时,又实在适合入药,才会动手做些丹丸。这个——”说着,拨开瓶塞闻了闻,“——里面应该有太师父护如珍宝的‘鬼草’。”   “鬼草”并非《山海经》中“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服之不忧”的神奇鬼草,只是普通的鬼针草。就像师父用毒精心养着的半枝莲,太师父有时也会用珍稀药材精养一些花草,放大甚至增加、改变其本身的药性。“鬼草”便是其中之一。   师父曾说,这经太师父之手养成的鬼针草,服之,可以从阎王手中抢人了。所以干脆改名为“鬼草”。   听九儿说完,梅长苏将药丸交给黎纲,嘱咐他立刻亲自送往谢府。若长公主问起,只说是千年人参丸,最是安精定魂,复脉固脱,止惊悸。   千年人参虽也罕见,但也并非龙肝凤髓,世不可得。如“鬼草”这般奇药,若传出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等到黎纲领命退下,梅长苏才想起,九儿刚刚拿出的墨绿小瓶一共两个。   “另一个是给谁的?”他问道。   “这个吗?”九儿想了想,“是给宫里那个老婆婆的。”   “宫里的老婆婆?”   “对啊!就是霓凰郡主招婿大会的时候,我们在皇宫见过的那个老婆婆。”九儿解释道。   梅长苏猛然抬起头:“太皇太后?!”   第 26 章   寂静的房间里晒满了初春的太阳,刺目的光柱,浮浮沉沉的尘埃颗粒。时间被拖住了脚步,一再的拉长又拉长,一切看起来都迷离惝恍,如梦乍回。   两个时辰后,童路带回了谢琦顺利生产,母子皆平安的消息。   太阳略西斜了,但阳光还在那里,照在身上依旧暖。他这才感觉到了这暖。   九儿将另一只墨绿小瓶递给他,说道:“师父还带了一句话。”   梅长苏接过瓷瓶:“什么话?”   九儿蹙眉,她顶讨厌记这些文绉绉的语句,师父一定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还带这样的话!不高兴的回道:“师父说,‘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慎用。”   很多时候,我们即便被赋予“先知”的视角,也并未被给予选择的权利。   “牵一发而动全身”,梅长苏并非不明白,当然,对九儿师父此提示也不是全然明白。但明不明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选择不会有变。   将“鬼草”带给太皇太后,虽然不像给谢琦那样简单,但也不是什么难事。江左盟在太常都安插有人,何况是掌管大梁皇宫医药,如同掌管整个大梁命脉的太医院?交代给黎纲妥善安排后,只需静待消息。   .   悬镜司首尊夏江回京。至此,这张编制了十几年的天网,终于将所有猎物困入其中。只是,猎物总要到最后一刻才有身为猎物的自觉。   夏江返京,原本板上钉钉的谢玉一案风向顿改,变故丛生。梅长苏亲赴天牢,探视那只已经被收入网中的猎物。   这大梁的天牢,一如想象中的阴冷晦暗。在一间不知矗立过几度寒暑的牢房内,谢侯爷蜷坐在墙角,双手皆被锁链所缚,灰黑色囚服腐败肮脏,头发蓬乱,全然没了平日的飒爽轩昂。即便如此,谢玉闭目坐在那里,他的四周似乎仍然蛰伏着静静的杀机。——只是,此刻他还不知道,这杀机是针对他自己的。   跨进天牢那道漆面斑驳的大门,走下潮湿的石阶,便是一条笔直通往内牢房的长廊,被称为“幽冥道”。何其贴切——无论死生存亡、穷达贫富,一朝坠入这“幽冥道”,住的是一样窄小幽暗的牢房,穿的是一样囚衣,食的是同一餐牢饭。从极贵人臣到待死囚徒,仅仅隔着这既短且长的一条“幽冥道”。当断头刀凌空斩下,一世富贵浮云散。   整个的暗牢,如同清凉古墓,往里穿行而过时,墓穴自动打开,重重叠叠的记忆自头脑中不停闪现投映。而此刻,空寂狭窄的过道里,传来一阵石子在坚硬地面滚过时,骨碌碌的响声,在沉闷的监牢内,听来格外清晰而突兀。   梅长苏侧目去看,九儿正笑着,追着那颗无辜的石子儿踢来踢去。原本正打扫牢房的牢头呆愣愣的在一边踌躇不定,既觉得在天牢内如此嬉戏喧哗不合体统,又碍于顶头上司的吩咐,不敢上前阻止。梅长苏难得不厚道的会心一笑,小姑娘明艳活泼的身影与他们所处的牢房形成鲜明的对比,生动可爱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照射过来的阳光,那些被揭开的丑陋血腥的真相和阴诡权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牢门外的那抹秘艳红影,话却是对牢门内侧的人说的。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我吗?”与他说出的话相比,挂在唇角的笑显得太过温暖满足了。可是有什么不行,他自己知道这笑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是九儿听到他问,蹬蹬蹬跑了过来,抢答一样高高举起一只胳膊,到得他近前才笑嘻嘻的说道:“他之所以输给苏哥哥,自然是因为他太笨了!不过苏哥哥不能怪他笨,是因为你自己太聪明了嘛!”   梅长苏一笑,拉下她高举着的胳膊,温和道:“九儿先自己去玩儿,苏哥哥这里很快就好,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点点头,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   “是什么?”一接到手里,梅长苏就知道是什么了。百花糕。   “苏哥哥如果饿了就吃一块儿,但是也不能多吃,不然晚饭会吃不下。”九儿耐心叮嘱道。   他点头应下。   生活该是如此,当你觉得全是坏的时候,再等一等,上苍会许给你一个好。不能说过往经历全然值得,因为那些惨烈太过惨烈,且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但至少知道,以后沿途不再只是满布艰涩荆棘。   前尘旧事俱凝练成风,这风吹拂他十三年,他沿着逝者留下的血色足迹一路行走于悬崖峭壁。他走了这么久,甚至忘了疲累。但他没有坠落,没有迷失,便总会走完。   他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确定。   .   牢房很小很暗,只有谢玉右侧的墙上开着一扇小窗,斜斜的光线居高临下的照进来。低矮破朽的方桌上,一盏昏黄油灯。但无论日光,还是油灯,都丝毫冲散不了这里的阴暗幽闭。   九儿倒也并不十分讨厌这里,要知道,很多毒性特殊的植物,只在这种腐败潮湿的环境中才能生长。   生命强悍而平等,与环境无关,再恶劣的土地都能扎根。这是她从小到大的认知。   辘辘的车轮缓缓碾压过金陵城平整的石板路,马蹄踩过,踢踏有声。梅长苏知道,除了初次乘坐马车的新鲜感,其他时候九儿并不喜欢坐马车。虽然她没说过,而且只要出门,也总愿意陪他窝在马车内,但只要一会儿,就会在晃动的车厢里无聊到睡着。小姑娘说不怪她,是窝在他身边太舒服了,像躺在云彩上,飘来飘去,必须睡觉!   这次,九儿鼓着脸将他拦在马车外,自己飞快的钻进去。梅长苏肯定,他听到了不只一声额头撞在马车壁上的声音,还有紧接着传出来的闷哼声。   须臾,车帘被一只手臂挑起来,九儿滑稽的捂着额头,双眼亮铮铮的望过来,脸上却带着微笑。“苏哥哥上来吧!”   视线从她明媚多彩的小脸儿上滑过,扫进车厢,左右两侧的座位和小几都收了起来,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九儿正拍着身下的垫子,笑眯眯说:“苏哥哥快上来啊!”   梅长苏哭笑不得:“天牢离苏宅最多不过一炷香时间,很快就到,九儿何须如此——”   九儿鼓了鼓脸,伸开胳膊,四仰八叉的平躺下,身体力行的继续引诱:“苏哥哥不快点上来吗?很软很舒服哦!”还特别强调,“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梅长苏脸上可疑的一红,唇角挂着笑意跨进马车内,在她身旁坐下,沉声问:“你想做什么?”   九儿璀然一笑,拖过他的手握住,拍了拍自己的腿,说道:“这次换苏哥哥睡。”   这就是他的小姑娘啊,看起来没有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车厢内很静,梅长苏俯身枕在她腿上,四面八方的车帘垂下来,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九儿想念仙人谷了吗?”良久,他轻声问道。车身晃动,真的像躺在云彩上,很舒服,让人想闭目沉睡。   “不想啊!”小姑娘娇娇脆脆的声音响在头顶上,回答的毫不犹豫。   “小没良心!”梅长苏笑着道。为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师父默哀。   九儿皱了皱鼻头:“师父曾说,谷外的世界就像满是妖魔鬼怪的西游记,一步一坑。要想只坑别人,不被别人坑,就要不停的打怪升级。很多人满级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如仙人谷这般一个世外桃源,只有我们这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才会想着往外跑。”   见他闭上了眼睛,九儿压低了声音,语速也很慢。   车身似乎整个驶在了云中,飘飘荡荡,九儿轻缓的话语像是被冲散了,慢了半拍才被梅长苏听在耳中。顿了片刻,问道:“西游记?是什么?”   “苏哥哥不知道吗?”难得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九儿很高兴很详细的解释,“西游记就是一只猴子和一头猪、一匹由龙变成的马,还有一个大胡子,陪着一个光头和尚历经九九八十一磨难,一起去西天求取佛经的故事。”   梅长苏扬起笑意:“想必飞流一定爱听。”   被点名的飞流早已经无声无息的蹲在马车上,却也知道不能吵,小小声回应:“飞流爱听!”   九儿竖起食指比在唇前,示意噤声。   梅长苏却又想起她之前的话,不太满意的问:“苏哥哥也是妖魔鬼怪吗?”   “当然不是!”想了一小下,“苏哥哥是定海神针。”   他是每个人的定海神针,终年矗立于九万里冰冷深海,不动不移。只要有他在,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那九儿是什么?”   “九儿也做定海神针,陪着苏哥哥!”   .   回到苏宅时已近未时。马车停在门口,黑壮的马驹,昂头迎着落日。一撩开车帘,赭红色的夕照落了满脸。   九儿眯着眼睛,抬手在眉前挡了挡,轻快的跃下马车。马上又转身帮梅长苏撑着车帘,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扶着。   黎纲和甄平一左一右急急的从大门内奔出来,怪不得他们着急,两人心里都很清楚今天会掀出什么。   宗主过来了!   两人却突然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笑意。知道,不需要他们上前了。   第 27 章   已近三更,上上下下都是沉沉的夜,梅长苏知道这个清森的夜晚还未过去,有一个人一定会来。四周异常寂静,仿佛那天牢里的静一路跟着一起回来了,但空气中充盈着初春所特有的草木泥土的柔和清香。他心里有潺潺流动的静谧满足。   吉婶推开书房门进来,要带九儿回房去睡。   梅长苏侧目去看,身侧的小姑娘,在软榻的薄被上神奇的拱出一个洞,将自己的小脑袋埋在里面,还传出轻轻的鼾声,睡得格外香甜。   突然就很舍不得,也不忍心吵醒她,回道:“吉婶先去睡吧,一会儿我送九儿回房。”   吉婶刚刚离开书房,密道内便传来了来访的铃声。梅长苏起身走过去,拉开掩人耳目的书柜,对上靖王殿下深沉如墨的面容。九儿也正是知道萧景琰今晚一定会来,便如何都不肯乖乖回房去睡。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都未开口。梅长苏知道萧景琰为什么来——长久行走于黑暗之中,以为一直会这样,只能这样了,可突然窥到了远处的一星光亮,那些长期于黑暗中学会的坚忍警惕、谨慎持重都妄图一瞬间松懈下来,恨不得立时便向着这光拔足狂奔,伸手撕开遮在头顶的阴沉黑幕!   但是不能。   那光亮还在重重山影背后,山路崎岖,他们不能不低头看路。   他必须阻拦。他抽身而出,如同局外人一般劝告靖王彻查赤焰旧案的种种弊端,对他们现在所谋之事没有丝毫益处。且夏江、谢玉之流只是推波助澜的外因,真正的症结所在,是梁帝的猜忌之心。更遑论,此案是梁帝亲手处置,只要其在位一天,又如何肯自罪人前,为赤焰、祁王昭雪!   一桩桩,一条条,毫不留情的摆在靖王面前。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甘心。那是他的兄长、亲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他没有任何防备,当他还满心欢喜以为万事圆满时,他们是不是正被敌人带血的刀刃所屠戮……十三年前他没有来得及救他们,只希望如今,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是连这也不能……   他从来不曾软下半分的挺直背脊,不禁有些颓然无力,痛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梅长苏心中一片惨然,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烛芯烧出小小的灯烛花,烛花摇影中,梅长苏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了拽,一回头,看见九儿正扯着他袖口一角,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双大眼睛立刻水气十足,半边左脸上有一道道压出的睡痕,头发更惨,早被拱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看起来既稚气,又滑稽。   梅长苏忍了忍,没忍住,笑起来。九儿知道自己睡觉的习惯,不甚在意的伸出爪子在头上刨了两下,随着他一起笑,唤了一声:“苏哥哥!”   梅长苏“嗯”了一声,他知道她睡觉被吵醒会有起床气,现在这样肯定是已经醒来有一会儿,听到了他和靖王的谈话。拉下她在头上刨来刨去的细指,换了自己的手。   皓白月光灵巧的自窗棱中照射进来,靖王殿下不可思议的看着堂堂江左盟主极熟练的将小姑娘散乱的头发解开,再重新细致的绾好,莫名觉得此刻自己很不应该处在这里。   当然,九儿并非觉得靖王此时很不应该处在这里,而是,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苏哥哥面前都“很!不!应!该!”!!不过她已经学乖了,知道梅长苏不喜欢她针对靖王,清炯炯的大眼珠无辜的眨了眨,看起来乖的不得了:“靖王殿下今晚要宿在这里吗?要不要让吉婶给他准备房间?”   果然,靖王听完马上站起来躬身告辞,九儿很满意。   梅长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鬼精灵,不过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夜已深,便也回礼送客。   门外是灰黑色的夜空,阴翠的青竹,静静的一株一株,在春寒料峭的黑暗中,被不着边际的清风湿雾笼罩吹拂。有一种苍凉空落的安宁。   这样的夜晚总是要发生点什么的,一些出人意料的事端,打破人心里虚飘飘的空落。   是蓦然响起的钟声,沉闷悠长。   “当——!”一声长鸣,远远的来了,特别的慢,慢慢浸透进每个人的耳膜。却又特别的快,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昆虫的鸣叫,初春草木生长的声音都收敛起来了,天地间只剩了这钟声,响彻金陵城。   梅长苏和靖王不约而同的愣了一瞬,然后齐齐奔至廊下。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又有些许呆滞,谨慎的仰望着深紫色的虚空,仿佛那钟声化为实质,张挂在空中,能够被看见。都在极力确认,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幻觉。   黎纲和甄平听到钟声,也赶了过来,紧张的看着自己宗主。黎纲更是将视线扫向九儿,那个神奇的“鬼草”是他亲自交给江左盟安插在宫中太医院的张太医,若是在此事上出了差池,他当真是百死莫赎。   须臾,如同响起时一样,钟声停下的也毫无征兆,只余缥缈余韵,像带着勾子,勾得众人的心肠安静不得。   梅长苏和靖王更加疑惑了,不确信的问道:“多少声?响了多少声?”   “……七声。”黎纲答的也有些迟疑。   “宫中敲响金钟多为丧音,但是七声……”甄平也接口道。   虽是狐疑不解,但梅长苏到底松了一口气,若是太皇太后薨逝,必为金钟二十七,大丧之音。   尽管确定应不是太皇太后,但宫中金钟敲响必有事端,何况还有母亲静妃在宫门之内,靖王道了告辞后便匆匆离去。   黎纲和甄平也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九儿发现天上的圆月印进了梅长苏的眸子里,一眨眼不见了,一眨又出现,目光柔和如月,望着她,望得她心里也印出一轮明月来。   她第一次觉得,两个人不说话,就一直这样相互看着什么都不做,居然会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一直对视到太师父的凤凰木开花结种无数次那么久。他的眼中不光有月亮,肯定还有蜜糖,一点一点渗进她口中心里,甜的不得了。   不过她没有看到太师父的凤凰木开花结种那么久,只一刻,她眨眨眼,走过去牵起他的手。事实上,九儿并不知道刚才突然响起的钟声代表什么,但看梅长苏的神情也猜到些许,又听黎纲和甄平的意思,这似乎是丧钟,便担心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梅长苏牵着她手走进屋内坐下,轻声问道:“九儿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吗?”   “知道!”出乎梅长苏意料,九儿极干脆的答道,却听她晃着小脑瓜拖长了声音接着说:“那个老婆婆是天底下最和气的人,我和飞流都要乖,不许顶撞,要听话。”   梅长苏呆了一呆,然后才想起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面见太皇太后时,他交代她的话。她居然还记得,他不禁露出笑容,伸指点了点她额头。   又听她异常肯定坚决的说道:“那个婆婆还是要看着我和苏哥哥成亲的人!”一定要让那个老婆婆看到,和苏哥哥成亲的人是她,才不是那个霓凰郡主!九儿在心里小小声补充。   梅长苏神情有些怔忪,轻轻抚了抚她头顶,喃喃道:“她是苏哥哥的太奶奶,苏哥哥也很希望她能等到、看到。”   “当然会的,”九儿展臂圈住他脖子,脸颊贴住他脸颊蹭了蹭,“所以,苏哥哥放心,太奶奶一定会好好的。”   “嗯。”梅长苏答了一声,一手拦了她肩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背脊。   “苏哥哥——”九儿被他拍的浑身软绵绵的,舒服极了,更往他怀里拱了拱。   “嗯?”梅长苏又轻应了一声。   先使坏的在他脖间轻轻吹了吹,立刻感觉他身子瑟缩了下,偷笑一声,嗓音愉快的说道:“你再亲我一下嘛,好不好?”   “……”   “不然,我亲你也可以啊!”   梅长苏不理她,转头看了看天色,耳朵尖却有一抹可疑的红晕。月落参横,再不去睡,真的要熬一夜了。   知道他在想什么,九儿从他怀里站起来,鼓着脸坚决耍赖:“不亲不回房!”   看着眼前不知羞的小姑娘,梅长苏闷笑出声,屈指敲了她一记。九儿捂着额头,换上最可怜巴巴的表情,眨着眼往他跟前凑。   近了一点。   更近了一点。   他没有阻止。   鼻头触到了他的鼻头,九儿轻轻蹭了蹭,凉凉滑滑的,眨一眨眼,睫毛几乎扫过他的皮肤。   九儿闭起眼睛,感到他的鼻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哼!心里得意的哼哼,唇角飞扬起来——猛地踮起脚尖!……   梅长苏原本落向她额头的唇,落在了别的地方。   ……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第 28 章   蓝色的天,淡淡的,青竹的叶片漫不经心的自笔直竹身伸展出来,更加翠绿透明,就在廊檐外面。更远一些还有错落有致的其他绿植,安然有序的生长。正对面的书房大屋,屋门敞开,一抬头就可看见这满眼可爱青翠。春天的颜色。   “小殊!小殊!——”如此中气十足的嗓音,非蒙大统领莫属。也只有蒙大统领不管自院中走过多少次,是从来看不见这些精致的,更不要说他现在还有极为紧要之事。   “小殊!”蒙挚大步流星的奔至梅长苏面前,等不及坐定便问道,“昨晚上宫中敲响的金钟想必你也听到了吧?”   “是,我听到了。”梅长苏答道,倒了杯茶递给他,“蒙大哥你别着急,坐下说。”   蒙挚坐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这才注意到梅长苏面上神情极为安适淡然,不禁一惊:“你……你已经知道了?!”   梅长苏确实已经知道,昨夜仅两个时辰后黎纲便带来了消息。   与谢琦服下“鬼草”后的立时见效不同,太皇太后直拖至最后一刻,甚至还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给整个大梁摆下一个大乌龙后,才缓缓回神。   因着太皇太后虽“起死回生”,但仍神智不清,卧床难起,梁帝特下旨宫中禁乐茹素,并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   谢玉也因此被恩赦,由斩刑改为流放。一切看起来都重新回归剧情。   .   春日的气息日渐单薄,苏宅庭院外的老槐树上响起了最初的蝉鸣。七月的阳光,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九儿鲜艳而灵动的脸沐浴在夏日沸腾的太阳下。   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九儿就是这第一个闲人了。   自第一声蝉鸣响起,九儿就带着飞流,拿着竹竿到处粘蝉,然后让吉婶把他们逮到的蝉,炸的脆脆香香的拿来吃。飞流起初倒是玩儿的很高兴,但是当九儿将知了肉拿给他吃时,却吓坏了,躲在苏宅最高的一棵树上,怎么都不肯下来。   九儿发现了这件比粘蝉还要好玩儿的事,便总来吓飞流,还为此不怕麻烦的配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花粉花汁,做出来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知了肉。为此,苏宅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出鸡飞狗跳的你追我赶。除了“管家妈”黎纲不时训斥唠叨两句,梅长苏则是完全放任。   春夏交替,短短数月,发生了太多事。   赤焰冤案的起因终于被牵出。   谢玉离京发配。   靖王日渐崭露头角,并接管巡防营。   萧景睿离开金陵,去往南楚。   ……   金陵城的这盘棋局,在他真正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套走法。对手走出的每一步,乃至其下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如此刻的桩桩件件,皆是他一手促成,心中却毫无任何愉悦可言。   在萧景睿打马南行,一路腾起的烟尘中,九儿突然没来由的说道:“苏哥哥你知道吗?我从出生开始便要泡师父准备的药浴,因为疼,便会哭闹。可是师父说,我们不用总觉得自己苦,人类的所有这些境遇、苦楚一定已经有人都经历过了,甚至比这痛数倍的都有。每个人从生下来,便注定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苦痛要背。要么忍下来变强。要么死掉。没有谁活着就该享福,更没有谁就该护着你不受苦不受痛。”   风吹树动,山风灌满衣袖。   正当他觉得此话虽通俗却深奥时,又见小姑娘狡黠一笑,于绿树蓝天下仰脸看着他,悠然道:“我觉得师父说的一点儿都不对,我就愿意永远护着苏哥哥不受苦不受痛啊!”   他握住她的手,紧了又紧。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就算他都一一遍尝又如何,在这些如雨后春笋般生发而出的无尽失望和离别悲戚中,何其之幸,他还有这道明亮鲜活的风景。而他陡然翻转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似乎都奇迹般的压缩拓印在了这一幕鲜活中。   .   东宫被封禁的消息传来时,已近八月中旬。秋高气爽,层林尽染,却只怕这金陵城的很多人,都无暇欣赏“南天与秋色,气势两相高”的寥廓秋景了。   东宫如此惊/变,靖王和誉王倒是难得意见极其统一,不约而同的第一时间来见梅长苏。   密室的铃铛响了两次,约莫两柱香后,终于传来密道门被开启的响动,接着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须臾,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站在蒙挚和靖王面前。   太子被幽闭,怎么看对梅长苏和靖王来说,都不能算是坏事。所以大家虽然急于商议,却也不会等不得。靖王和蒙挚从飞流口中得知此刻誉王到访,便安心在密室中坐了下来。   九儿等的有些无聊,看了看他两人,不甚在意的问道:“太子被幽禁,你就要做太子了吗?”   小姑娘问的很随意,甚至目光都没有看向所问之人。但现在在场之人,除了靖王,还有哪个有资格做太子的?   靖王抬头看了九儿一眼,如实答道:“现在,恐怕还不到时候。”   “那个被关起来的太子,还是太子吗?”九儿又问。   靖王答是。“太子只是被幽闭,皇上并未下旨废黜,自然仍是东宫储君。”   “那如果现在皇上突然死了,是不是还是这个太子继位做新帝?”   一句话,蒙挚和靖王都猛然抬起了头。   九儿耸耸肩:“我只是随便问问啦!如果我是那个太子,一定趁着现在把老皇上毒死,然后自己登基做皇帝!”大眼睛眨的无辜的不得了,唇角还挂着可爱的笑容,清清脆脆的嗓音仿佛在说中午吃了什么一样轻松自得。   东宫处于皇城,蒙挚身为禁军统领,掌管宫内防务,奉梁帝口谕封禁东宫后,早已加派人手对太子严加看管。包括负责宫外防卫的巡防营,同样加紧巡视,免生事端。他们都很清楚,现在即是时机,也是危机。   可这样的话,从一个看起来纯洁无比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不能不令人心惊。即便蒙挚和靖王都并非第一天认识九儿,多少知道她远非外表看起来那样单纯无害,但夺嫡、储位之争何其复杂凶险,更少不了阴诡谋算,他们也都跟梅长苏一样,愿意将她看做不韵世事的孩子,不想这些污泥玷染到她身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密道门口处传来一声响,墙壁上的烛火映出一道端然的身影。   “苏哥哥!”九儿早已经一跃而起,跳到他身前,面上神情一派天真,全然看不出前一刻还口出弑君夺位的大逆言谈。   梅长苏回了一笑,由着她拉着衣袖。一抬头,却看到靖王和蒙挚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古怪。“怎么了?”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蒙挚下意识的又看了九儿一眼。   梅长苏确认罪魁祸首:“怎么?九儿又调皮冒犯靖王殿下了?”   不待九儿发作,靖王站起身说道:“没什么,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梅长苏自然不信,视线扫过蒙挚,见他面色正常,应不是危急之事,便也不再追问。   .   几人走出密室,来到书房。   蒙挚详细重述了皇上将太子幽禁东宫的始末。   为太皇太后持斋祈福的旨意至今已数月,但因太皇太后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皇上便也秉持孝心,未另行更改旨意,宫内众人自然只有跟从效仿。   太子享乐惯了,况且太皇太后怎么说也还好端端躺在慈宁宫内,太子此举虽出格,有违孝道,皇上却不是不能原谅。真正让这位称孤道寡之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一贯最为宠纵的太子,居然心中对他诸多怨愤!   尽管皇上没有立刻下明旨幽闭太子,但此番太子所为,显然已彻底失了圣心。   秋日午后的阳光还很温暖,书房的门敞开着,正对着一小片苍翠竹林,清爽幽静。   梅长苏坐在书案旁,边听蒙挚详述经过,一边整理散乱在地上的书册。九儿窝在他右手边帮忙,熟练的将地上的册子捡起来,扫一眼,便马上准确的按照他的习惯放置回案头。忙到最后他干脆停手了,面带笑意的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动作娴熟的忙碌。   蒙挚说完了,屋内静了一瞬。梅长苏收敛笑容,侧身捡了刚才蒙挚话中重要的几点向靖王交代了。两人同样的思维敏捷,看事通透,话不需多说,一点而过便都心领神会。蒙挚却是一头雾水,还不禁抱怨封禁东宫这样的大事,他连一道明旨都未领到,向皇上再三求请却被高湛几次三番打断,到现在只凭一道口谕硬撑着。   听他如此抱怨,梅长苏还没说话,九儿背对众人,手中整理着书册,却是呵呵笑了两声。   梅长苏露出笑意,他的小姑娘一向聪慧。靖王殿下还记得她方才在密室的惊人之语,现在听到笑声,不禁说道:“看来九儿姑娘可为大统领解惑了。”   三人都看向她。   “嗯——”九儿将最后几本册子整理放好,想了想,讲故事一般开口道,“我小时候有一次特别想吃百花糕,便去找三师兄,让他做给我吃。我说了一遍,三师兄不理我,只管照料他手里的花草。我又说了一遍,他还是不理。正当我准备说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倒在地上不能开口了。”   这个比喻有些隐晦,梅长苏和靖王都低头浅笑,已经预见蒙大统领必被绕的更糊涂了。   果然,蒙挚呆愣愣的看着梅长苏身边的小姑娘,怎么又是吃的?内监被杀案时,以御膳房做喻,现在又是百花糕……   九儿补充道:“我倒在地上不能说话,是因为三师兄给我下毒了。”   蒙大统领维持着同样懵懂的表情。   九儿被他逗乐了,难得耐心解释:“三师兄之所以不理我,不是因为他没听到,而是他压根就不想给我做百花糕。所以,不管我说多少遍也不会如愿得到百花糕,很可能收获的会是倒地而亡。”   小姑娘说到“倒地而亡”时,还形象的在梅长苏身上一歪,滑稽的瞪眼吐舌头。梅长苏心里却不由一颤,抓在她胳膊上的手紧了紧。   靖王殿下也侧目。原来这不分敌我,随意下毒的行事风格,病根在这里。   蒙挚并没有注意到九儿话中深意,脑回路转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基本理清了。“你们是说,我恳请皇上明发谕旨,他并不是没有听到,而是不想理会我。如果我再三求请,反而会被……”皇上自然不可能会下毒,但是他能——“赐死?!”   说完他自己先不信了。“陛下怎么可能赐死我?我只是尽守职责,我只是……”   见梅长苏和靖王都笑起来,蒙挚立刻知道自己肯定猜错了,瞪眼道:“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你们说清楚点儿!”   梅长苏笑道:“你理解的并不完全错,你请求明发谕旨,皇上确实不想理会你,他也不能理会你。”随即,向蒙大统领解释了这其中的各种隐情。   接下来,三人确定了在这场东宫风波中“静观其变”的态度后,蒙挚和靖王便起身告辞了。   靖王走出房门之前,九儿突然出声喊住他,指着刚刚整理好的书案说道:“你借走的那本游记可以还回来了吗?我还要看!”九儿这倒没有撒谎,她是头一遭离开仙人谷,甫一出来便去找梅长苏,然后又跟他来到金陵城,所以虽然出来一年多了,却还哪里都没有去过。不过她都想好了,等梅长苏在金陵这里的事情结束,他们就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那本《翔地记》她才翻看了一半,每看到一处新奇好玩儿的地方一定要记下来,好以后跟苏哥哥一起去。   问题出口,梅长苏和蒙挚都看向靖王殿下。   靖王转回身,说道:“抱歉,这本书现在在我母妃那里,过几日我就送回。”   一句话,梅长苏怔了一怔,但也只是一瞬,随即神情淡然道:“九儿被我拘在京城,难免无聊,便偏爱阅读这些游记,靖王殿下见笑了。”   靖王略躬身道了一声,既是借,自是要归还。三人再道了告辞后,靖王和蒙挚从密道离开。   梅长苏回身,见惫懒的红衣小姑娘正窝在垫子上剥橘子,对上他的目光,便回了一笑。   他走过去坐下,九儿立刻蹭过来。梅长苏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橘子,将没剥完的橘皮剥开,又细细的剥干净橘瓣上白色的丝,递给她。   九儿笑弯了一双眼,喂给他一瓣,自己吃一瓣。   “苏哥哥不希望那个靖王的娘亲看到《翔地记》吗?”   梅长苏已经不奇怪她总会猜中他心中所想。“静妃娘娘可能会发现一些,苏哥哥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如果发现会怎么样?”   梅长苏想了想,释然一笑:“发现了也没什么。静妃娘娘一向聪慧过人,当会明白有些事情还不能掀开。”   九儿更往他身边蹭了蹭,俯身枕在他腿上,抓了他衣袖在手里玩儿。   “苏哥哥!”   “嗯。”   “我已经想好离开金陵以后我们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了!”   “不用先回仙人谷?”   “玩够了再回去嘛!”   “九儿是不是不喜欢金陵城?”   “苏哥哥也不喜欢。”   “是,苏哥哥也不喜欢。等……我们就离开。”   ……   天光渐渐隐没。起风了。   飒飒秋风在苍翠竹林中穿过,发出悠然自在的声响,周围的景物都静谧下来。当所有事情都太过顺遂时,人不能不毫无由来的产生忧虑,感到有一把巨斧悬在头顶,随时预备砸下来,将眼前所有一朝尽碎。尤其,当你行走的还是一条艰险之路时。   但没人能停止行走。人活在这世上,多得是你想要什么,往往得不到什么。这就是真实。梅长苏将这种真实体会的极为透彻。而现在,他又有了想要的东西。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第 29 章   “苏哥哥!苏哥哥!快出来!”   九儿一叠声喊着“出来”,自己反倒脚步不停的往屋内跑,脸上漾着惊喜笑容。梅长苏从书册上移开目光,已经看到她身后带进来的些许雪粒子。   “下雪了吗?”见小姑娘将披风拿在手里,知她坐不住,便也配合的自书案后站起身。   “对啊!”九儿蹦到他面前,踮着脚尖帮他系披风,“我陪苏哥哥去看雪好不好?”   梅长苏屈指弹了她一记脑门,不禁笑道:“到底是谁陪谁?”   九儿立刻顺杆爬,双手一圈挂在他脖子上,眉头却是皱的老高,脸上也忙不迭换了一副无比哀怨的神情,一开口,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梅长苏被小人儿这么一出变脸逗的一笑,听她声音故作低沉的接着说道:“只能是我见缝插针的陪着苏哥哥了,谁让我的苏哥哥都快被某个亲王殿下抢走了呢!”   梅长苏愣了一瞬,随即无奈失笑:“乱用成语!乱说话!”跟着两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却也知道,小姑娘的抱怨是真。   靖王萧景琰晋封亲王,加五珠冠,在朝堂上已显示出与誉王鼎力抗衡之势,新的朝政格局形成的同时,也预示着新一轮战局的拉开。无疑,这将是一个繁忙的寒冬。   两人并肩站于廊檐下,静静缤纷的雪花,散落成一地的洁白。今年的初雪,相比去年俨然要平静的多。但这平静也只是掩盖在表面,如同落至地面的白雪,一片洁白之下仍是黑沉坚硬的土地,甚至融雪之后,更会是泥泞不堪。   堪堪入冬,第一个冬雷——大梁境内五洲之地颗粒无收的饥荒,便滚滚而来。   .   天气始终阴沉不定,厚重浊云压在头顶,融融白雪,时落时停,一连飘了数日,整个金陵城都装裹在一片素白之中。   从岳州一路而来的这一记响雷,准时炸响在誉王头上,主理赈灾的事宜顺理成章的改由靖王负责。   雪虽下的不大,天气却极冷,梅长苏夜晚已经时常开始咳嗽。他体内的寒疾,每到冬日便会有所反复,天气越冷越是汹涌严重。不过,九儿等的就是这顽疾翻到湖面上,如此才好将其一网打尽,全部清剿!之所以去年冬天没有直接将其肃清,就是因为他的身体之前已经被掏空过一次,太过虚弱。经过九儿这一年的调理,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这个寒冬一到,九儿显得分外高兴。   这一日,黎纲进门来报,马车已经备好。梅长苏听完,起身往外走。黎纲不停的向九儿使眼色,他们都是梅长苏亲近之人,自然知道他一入冬身体病状便会加重,想让她劝住不要外出。   九儿冲黎纲做了个鬼脸,歪着头,只是不理。   “你不用看九儿了,”梅长苏早察觉到身边之人的眉眼官司,沉声道,“日后自然由你们多去走动,但今日是第一次,怎么说也该我亲自拜访。”   黎纲和甄平不是不明白,不过是忧心他身体不适。   “你不用担心,黎大叔,”九儿也知道他们心中忧虑,笑嘻嘻开口道,“我和苏哥哥都说好了。我答应让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然后他交给我五天时间,哪里都不能去,专心让我帮他把寒疾治好。以后大家就再不用担心啦!”   梅长苏哭笑不得:“这是几时说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九儿摊手:“苏哥哥可以选择答应,也可以选择我给你一针,直接将人拖走。”一脸“看,我多民主”的呆萌表情。   梅长苏面带无奈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黎纲和甄平惊喜不已,声音都有些发颤:“宗主真的……真的能痊愈?!”   “当然能!”听他们居然有所怀疑,九儿愤然道,“我一早就说过会治好苏哥哥的,难道你们当我只是说来好玩的?!”   “好了,”梅长苏戳了戳小姑娘赌气般鼓着的脸颊,“再说下去天都黑了。”   “对对!”黎纲兴奋的快步向外走,嘴里念叨着,“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言侯府。梅长苏心里很清楚,只要他言明,此请并非帮扶誉王,而是为靖王,言侯必定答应。哪怕是黎纲或是甄平任何一个前去说明,都会得到这位性情耿直的侯爷的肯定答复。现在他亲自前来,实是心中对这位半生意气半生寥落,胆略过人、风云烈烈的侯爷敬佩敬重。   言侯一句句指出靖王与誉王争斗中的弊端,以及言氏家族与誉王千丝万缕的联系。桩桩件件,理智而一针见血的切中要害。   最后,却是回以掷地有声的“愿意”二字。   .   回到苏宅,梅长苏步下马车,向门口走去,这才意识到,今日一天身边都缺了点什么。转头去看,九儿跟在身边,对上他的视线,马上回了一个灿烂笑脸。   梅长苏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九儿今日怎么这么乖?”既不缠着他说话,更不来打扰他和别人的交谈。一声不响跟在他身边,如同不存在一般。   似乎一直在等着他问,小姑娘立刻极流利的答道:“我现在乖乖的,之后,便轮到苏哥哥也要乖乖听话。”   梅长苏失笑:“九儿这是在给苏哥哥下套吗?”   “对啊!”九儿上前,一把抱住他胳膊,整个人依在他身上,仰着脸问,“能不能将苏哥哥套牢?”   梅长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凑到近前的小鼻头,十分配合的答道:“能!自然能!”   九儿满足了,自己重新站好,晃了晃他胳膊,说道:“苏哥哥相信我,只要五日!五日我就能将苏哥哥完全治好!”   他当然相信。只是,别说五日,即便一日,此刻时局都有可能风云骤变。   梅长苏不想惹小姑娘不高兴,低声哄道:“九儿现在将苏哥哥的身体调理的极好,我觉得我们可以等明年再……”   “苏哥哥!”九儿双手攥住他手掌——打断他的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蹙眉严肃道:“苏哥哥很清楚我是如何帮你调理身体的,若多等一年,便意味着苏哥哥要多饮九儿一年的血……”   她说完,眼睁睁看着他眼中的痛色一闪而逝,继而伸手温柔的抚了抚她发顶,淡笑道:“那便听我们九儿的吧。”   她心里有些难过,垂眸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又是满面笑容,展臂用力抱了他一下。   “苏哥哥最好了!”她在他耳边娇声说道。   然后转身,一路向门内跑去,边跑边欢快的喊,吉婶、黎大叔……苏哥哥答应啦!   冰冷寒风自她面颊吹过,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血啊!他饮一年、十年、一辈子,她都愿意。可是他不能等到明年冬天了,她也不能答应让他再受一年的苦。   .   在梅长苏闭关治病前,童路又来了一次。听完童路带来的消息,又一一交代加派人手保护莅阳长公主,叮嘱十三先生谨慎提防秦般弱。再三交代黎纲和甄平,这五日内,如有任何异状,务必马上通知他。   九儿眨眨眼,安静的站在一侧,笑得无比甜美:通知也没用啊,你根本就听不到!<(^-^)>   .   矜持了一冬的雪花,终于放肆的飘扬开了,像一只只伸展着白色翅膀的蝴蝶,自苍穹之巅翩然而至。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门窗紧闭,冬日严寒被隔绝在外,室内温暖如春。不止温暖,还氤氲着淡淡药香气息的潮湿。梅长苏再次低头扫了一眼静静矗立在地面中央,热气袅袅的木色澡盆,淡褐色的水面上还漂浮着或红或粉的鲜嫩花瓣。   站在澡盆另一侧的那个小姑娘,他不用看就知道,此刻,她正一脸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半晌,梅长苏说:“喊黎纲来。”   九儿笑得愈发灿烂:“我告诉他们,这五日都不准靠近主屋。”   又是一片暧昧寂静。   九儿收敛笑容,正经脸道:“苏哥哥,我现在是为你治病的大夫,我调配的这个药浴,对你的寒疾最是对症。你这样的行为完全是讳疾忌医!”   梅长苏无奈摇头。忽然,又绽开笑容向着她走来,九儿被他眼底的温柔笑意晃得晕了晕,见他停在眼前,沾了水汽的湿润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压低了嗓音柔声问道:“九儿真的要站在这里看着?”   她愣愣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真是个傻姑娘。梅长苏又是一笑,真的伸手去解外衫的带子。灰色的外袍失了束缚,松垮垮的敞开了,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   “还要看?嗯?”尾音上调的诱人深陷。   九儿已经完全不知作何反应了,她相信他的声音定是掺了酒的,她如同喝醉了一般,轻飘飘,双脚离地的感觉。   “可是苏哥哥却不想九儿看到这具破败的身体。”依旧是温柔声线,却无端添了凄楚落寞。   九儿立刻醒了七分,马上安慰的抱住他:“不会的,什么样的苏哥哥我都喜欢。而且我就要治好苏哥哥啦!苏哥哥的身体会跟以前一样!!”   “但是现在……”   “现在苏哥哥不想我看,我就不看!”   “嗯。”梅长苏轻轻拍了拍揽在怀里的傻姑娘,“九儿去帮苏哥哥挑一本书,一会儿读给我听好不好?”   “好!”   .   梅长苏看着九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放心的解下中衣……   一抹红色身影悄没声息的躲在屏风后,呀!一声轻呼,双手覆在面上,合拢的指缝,却一点一点松开了……   第 30 章   九儿之所以选择这几日为梅长苏治病,他又之所以会答应,皆是因为靖王萧景琰离京赈灾。虽不能说近期诸事平静,至少选在此时,该是比其他时候更适当。巧的是,有些人也觉得,在此时生些事端,很适当。   九儿要求梅长苏空出五日,事实上并不需如此之久,三日足矣。不过是顾虑到病去如抽丝,希望他能静心多养两日。   这几日,梅长苏清醒的时候极少,九儿每天要根据他身体恢复的状况,时时调配药浴。每日早中晚还要为他各施针一次。开始之前就已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靠近主屋,飞流也不行。直到第四日,梅长苏体内残存的寒毒尽数拔出,黎纲、甄平、加上百花糕也再安抚不住飞流,九儿才终于放他进来。   结果,这个执拗的少年进来不到一刻钟,清醒后的梅长苏就从他含糊的话语中捕捉到卫峥出事的讯息。   他太聪明,一丁点蛛丝马迹就可以推测出所有。也或许,他潜意识里一直在防备着,计划着,等待着……如履薄冰的行走于悬崖峭壁之间,一时一刻都不能安下心。   梅长苏召黎纲、甄平在书房问完话回来,九儿正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桌前收拾针袋,听见他进来,头都不抬一下。梅长苏不禁一笑,九儿虽刁蛮,面对他,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更鲜少如此刻般同他置气。心中一时软成一团,又是熨帖,又是愧疚。   “九儿可是在生苏哥哥的气?”他走到她面前,就那么站着,柔声问道。   九儿这才抬眼看他,对上他脸上和曦笑意,心里堵着的气早已经散去大半。他站在她身侧,自然比她高出许多,晨间日光照在他身上,笼成一道温暖明亮的光圈。九儿仰脸看着他,心里很清楚,虽然此刻他端然而立,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的寒疾是她亲手医治,即便寻常之人,经此三日,气血也要耗去十之六七,何况是他常年病弱之躯。   思及此,立时心疼的不得了,但却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他的。眼圈微微有些酸涩,稍一倾身,额头抵在他腰间,瓮声瓮气的说道:“我才没有生气!是苏哥哥自己记性差,我早就说过,永远不会生苏哥哥气的!”   知道自家小姑娘心里的担忧,梅长苏伸手安抚的揉了揉埋在自己怀里的这颗毛茸茸的小脑瓜,笑着哄道:“对,九儿最乖。永远不会跟苏哥哥生气。苏哥哥也答应九儿,有任何不舒服都会马上向我们九儿小大夫报告,一定不自己忍着,好不好?”   “好,”九儿在他怀里点点头,然后展臂整个抱住他,“苏哥哥也不用太担心,要救出那个卫峥,九儿可以帮忙的啊!”   “嗯。这次,恐怕真的需要九儿帮忙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一头大水牛需要我们先拉回来。”虽是调笑的语气,但他声音里的沉重九儿还是听出来了。要劝服那头倔牛,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因为早料到劝说靖王并非易事,九儿又向来见不得他受委屈,担心她再与靖王殿下起冲突,便没让她跟着,自己一个人去了密室。   九儿熬好了药,端来书房,梅长苏还没从密道出来。又等了一刻钟,还是一片静悄悄。簌簌的雪花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又纷扬起来,极轻的,像从天上一路荡着秋千,悠悠的飘坠而至。从门口望出去,眼前所见,皆是茫茫白色。许是四周太过安静了,九儿觉得自己似乎都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她是出来仙人谷以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喜欢冬天的,在仙人谷只有爬到仙人指峰顶才能看到雪,她轻功很差,要爬到山顶总是很费力,而每次费力往上爬的每一步,也都在提醒她,轻-功-很-差,这一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实。   一片一片的雪花,串成了一道白色的帘幕,又像是一张大网,茫茫天地都在这张网中。她也在。一眨眼,又有一个人走进了这网中。   他站在门口,寂寂落雪成为衬托他的背景。他便是这冰天雪地中唯一一抹清雅灵秀。   “你想偷偷出门?!”看到他围在身上的毛毛披风,九儿问道。   梅长苏没答话,径直走进来,取下她的红披风,又折回她身边,细致的帮她披上、系好。雪白蓬松的毛领托着她娇艳脸颊,整个人显得更加软糯可爱。笑意直达眼底,曲指轻刮了下她小鼻头。   从他走进来开始,九儿也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只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他微微低着的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还有他含在唇角的淡然笑意,都让她很想抱住他亲一下——可能一下远远不够,得很多下。最最重要的是,他这么认真做的事,只是帮她系披风而已。这样一想,一颗心都暖暖涨涨的,像在早春的风里,一瞬间饱满绽放开来的风信子。   她听见他说:“没有九儿陪着,苏哥哥哪都不会去。”   这一刻,她在心里对一年四季所有的花花草草发誓,她会一辈子都对这个男人好。   .   梅长苏穿戴整齐是要去靖王府。太皇太后没有薨逝,梁帝也无需去皇陵守灵,夏江和誉王利用静妃离间梅长苏和靖王两人的计策自然也无所实施。所以,此前在密室,靖王虽然因梅长苏对营救卫峥一事,只知计较百害而无一利的得失,全然不顾道义人情,感到失望气愤,拂袖而去,任梅长苏再如何摇铃召唤,一时都不愿相见。但至少,还远不至愤然决裂的地步。   靖王的怒气在梅长苏的预料之中,却到底担心他会冲动行事,便决定亲往靖王府走一趟。   九儿不说话,俯身取过一直在暖炉上温着的汤药,笑眯眯的递过去,然后低眉垂首异常乖巧的等着他喝完。   梅长苏好笑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每次要使坏,而且一定是他不会答应的事情时,这个傻姑娘就会先这样不打自招的在他面前卖乖。将药碗放回桌上,梅长苏故意赶在她开口之前沉声道:“不行。”   “……你又知道!”被堵回去的九儿,气馁又气愤。   小姑娘瞪圆了漂亮的大眼睛,气鼓鼓的看着他。梅长苏将她拉到身边:“你不能把靖王殿下毒晕了带过来,也不能给他府里的其他人下毒威胁他来。”   九儿抓着他修长的手指玩儿,小小声嘀咕:“我又不会把他毒死!”虽然真的很想这么做!!   .   到靖王府自然不可避免的遭到这位固执而不知变通的主人的冷遇,好在列战英很清楚梅长苏对靖王如今所图之事的重要性,也敬重和感激他一心扶助靖王,知道梅长苏体弱畏寒,及时让人送了火盆来。少顷,也劝来了靖王。   即便没有靖王的坚持,梅长苏也是要救卫峥的,他要的是靖王能顾全大局,切不可急躁冲动,将自身把柄拱手送上,白白踏入敌人的陷阱。   靖王也很清楚,他空有救人的决心和意志,却毫无办法。此刻困局,只要他轻易往前一步,断送的不单单是自己,更可能会是靖王府满门。   即便靖王如今对梅长苏的计谋心悦诚服,有他谋划,营救卫峥更多出一分胜算。但现下卫峥身陷戒备森严胜过天牢的悬镜司地牢,面对梅长苏直接硬抢的艰险计策,心中惊讶可想而知。   梅长苏不禁一笑:“原本这确是下策,但若有九儿出手帮忙,倒是少去很多凶险。”   经此一提,靖王马上明白,九儿最擅长用毒,虽然并不清楚她的底细,但也亲身试过她出神入化的毒针,且梅长苏既如此说,必然是对其有十足把握。   屋外落雪一直未停,尽管书房内燃了火盆,一时也难将室内寒意完全驱散,跟苏宅的暖意融融更比不得。何况,护短又小心眼的九儿姑娘,还在不高兴靖王刚刚让梅长苏枯等多时,一心只等梅长苏说完,好早点离开。   见大家说到此都突然看向自己,最重要的是梅长苏也看着自己,所以她虽然心里正老大不高兴,但还是马上点头回答道:“嗯,我可以帮忙!这很简单,只要我把地牢里的人都毒晕,你们去救人就可以啦!”说到自己擅长的事,而且还能用自己擅长的事帮忙苏哥哥,九儿又立刻开心起来,连前一刻心里那丢丢不高兴都忘光了。   靖王却皱起了好看的眉峰:“若能攻入地牢,放毒自然易如反掌。怕只怕,打开悬镜司的大门都非易事。”   九儿觉得,这个靖王殿下的脑回路果然跟他这个人一样,直板,不懂变通。她既然能毒晕地牢里的人,当然也一样可以毒倒悬镜司所有的人啊。要不是考虑到梅长苏不会答应,她多想直接将人毒死简单了事。   不过不等九儿说话,梅长苏开口道:“也许我们不用动悬镜司,在其他地方即能将人救出。”   九儿立刻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苏哥哥是说,卫峥没有被关在悬镜司地牢吗?”   梅长苏赞许一笑:“此时也许在,但下一刻,恐怕就不在了。”   靖王也已参透其中玄机,脸色黑沉如墨:“好个阴险诡诈的悬镜司首尊!”   夏江已经成功让他们看到他手握卫峥这枚鱼饵,只要另行将这个鱼饵悄悄取下,既能引得大鱼咬钩,又不损失鱼饵。倒是打得一箭双雕的好算盘。   梅长苏说:“相比悬镜司地牢,若卫峥果真被转移至其他地方,对我们来说也许更有利。”   若能在悬镜司以外的地方将人救出,不止是在行动时能避免诸多危险,事发后,也更便于置身事外。只是——   “要如何才能确切知道夏江会将人转移至何处?”靖王问道。   梅长苏不急着回答,侧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娘。   九儿粲然一笑,从身侧布包内摸出一枚小瓷瓶,圆睁睁的大眼睛看着他,像只神气的小狐狸,说道:“只要知道他此刻所在,那下一刻,不管他到哪,我都能找到!”后一句更是满是炫耀,“它叫‘飘香藤’,我就是用它找到苏哥哥的!”   万事俱备,却还需等一人。   这个事端是由夏江引起,因为他很清楚,赤焰旧案是梗在靖王和梁帝之间最深的一根刺,要想拔除,必见血光。无论卫峥是否救出,只要事发,靖王便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所以,救出卫峥不是结束,只是开始。最重要的,是如何干净收尾。   而要等的这个人,自然是夏冬。也是真正能助靖王在此次事件中摆脱干系,并将夏江赶入穷巷之人。   第 31 章   临近年关,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人们为不用外出,可以守着家中的团圆暖热而心满意足。因此,少有人看到,暗蓝色的天,躲在云影后面的模糊的月,一颗流星寂然划过。   只是,少有人看到,并不是没有人看到。而看见的人,看到也不止是坠落的一颗星子。——   太史令于离天台测得星象,称,东南方有赤光侵入紫微,主东宫衰晦,有位移之象。   梁帝遵从天意,下旨废太子为献王,令其迁宫出京,谪居献州。   另下旨,嘉奖靖王萧景琰赈抚五洲府灾情有功,加赐两颗王珠。至此,靖王一跃成为与誉王比肩的七珠亲王。   年还未过,接连的两道圣旨像两柄钝刀子,缓缓刺进不同人的心里。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   “这个就是火凰珠?”   九儿捏着一枚火红色的珠子,举在烛火下照了照,霎时,珠身内里层层包裹的一抹艳红居然缓缓流动起来。“看起来倒是很漂亮。”   梅长苏放下手中书册,走至她身边,耐心解释道:“火凰珠是夜国呈送给大梁的贡礼,一直存放于大梁皇宫宝光阁内。”顿了一下,问道:“九儿想不想知道关于火凰珠的传说?“   小姑娘立刻捧场道:“什么传说?!”整个人趁势凑到他面前,大眼睛亮晶晶的望过来。   梅长苏看着她兴致勃勃的神情,笑道:“据说在天地的最东边有一座凤凰山,山上有一对神鸟,雄为凤,雌为凰。每五百年,神鸟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涅槃重生,循环不已,成为永生。这颗火凰珠,便是神鸟浴火重生后的一滴精血所化。传闻可化戾气,止干戈,保盛世安宁。”   “这么神奇!”九儿听他说完,又低头细细端详手中的火凰珠,“但是故事听起来像骗三岁小孩子的。在皇宫放这么久,皇帝还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儿,可见什么‘化戾气’,一点都不管用。”   梅长苏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纵容小姑娘的口没遮拦,而且甚至还有些喜欢,她必定也知道,所以从不去改。不禁摇头失笑,从她手中接过珠子重新放好。   这颗火凰珠是甄平从宝光阁中盗出来的。不止宝光阁,金陵城数家高官府邸,同一时间都被巨盗洗劫,丢失珍宝。如此热闹的一出,为的是让巡防营能以缉拿盗匪的名义,在城内自由调配兵力,当然,大部分官兵都化整为零的部署在了悬镜司周围。   虽然真正行动之时,根本不会动用巡防营,但仍需要他们在表面上做出一副为营救卫峥不惜攻破悬镜司的假象,只有如此,才能确保夏江真的将卫峥转移出悬镜司。现在转移卫峥,以空城之计诱使靖王自投罗网,已经不单单是夏江的毒辣诡计,而是他们需要他这样做。   今天是除夕夜,夏冬如期返回。一场敌我双方都等待已久的风暴,蓄势待发。   .   说是风暴,但其真正的破坏性却是在过境之后。当一路的风吹过来,有人还沾沾自喜的呆在自己精心设下的陷阱中,熟不知,这亲手布下的圈套,只困住了自己一人。惊怒交加的于陷坑中爬出,满目都已是风暴过境后的鸦飞鹊乱,人仰马翻。   大年初五,一个寒噤的清晨,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冬日枯败的青山,升至金陵城灰色的天空。前一晚落下的雪粒子在地上存不住,在人们还未苏醒看到之前,已经又无声无息的融化了,只有寂静的青石板路还留下些潮湿的痕迹。   天气虽依旧清寒,却是入冬以来难得的晴日。且梅长苏的身体早已被九儿调理周到,即便一时还未完全恢复至中毒之前的状况,但在晴朗冬日晒晒太阳还是无碍的。所以难得的,苏宅主屋的大门在大冬天也敞开着。   不过屋内却不止九儿和梅长苏,靖王殿下也在。   屋内炉火烧得很暖,梅长苏披着厚实的披风,手中捏着一枚棋子。莹润光滑的黑色棋子静静黏在他的指尖,看起来分外赏心悦目。九儿一边下棋,一边还有余暇欣赏眼前的秀色可餐,不是因为梅长苏有心想让,而是她的棋艺原本就不差。   起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慢慢梅长苏倒是惊喜不已——先不提弈棋这三尺之局,犹如战场,所需计谋策略几何,单是这份枯坐的耐心就已经出乎梅长苏的意料。   院中青竹,修长,挺拔。阳光静静的照下来,青翠竹身,一半沐浴在光线中,一半埋在阴影里。靖王手握长剑,在宽敞的房屋中走来走去,他似乎无法使自己停下来。时而侧转视线望向安坐桌旁对弈的两人,偏这两个人如同商量好了,对他的焦急视而不见。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终于,靖王忍不住问道。   九儿转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叫的却是梅长苏。“苏哥哥,”她说,“像他这般沉不住气的人也可以领兵打仗吗?”还说战功累累,九儿怀疑的皱了皱鼻子。   靖王不会介意一个小姑娘的无礼,何况他多少已经了解这个小姑娘的行事性格,还何况,这个小姑娘现在正帮他忙——且是一个天大的忙。   靖王可以不计较,梅长苏却不能不解释。他说道:“靖王殿下一身军魂,领兵御敌从来冲杀在最前方。此刻坚持救人的是他,却又不能亲往,只能等在这里坐看他人犯险,心中自然焦急担忧。”   九儿不高兴他替靖王说话,“啪!”一声,杀气重重的落下一枚白子,仰起头大声说:“你输了!”   梅长苏“嗯”了一声,看着棋盘上自己阵亡的一大片黑子,笑着说:“是我输了。九儿真厉害。”口气像是哄小孩子。   九儿知道他故意露出破绽让她赢,也并不介意,还顺杆爬:“输了要罚。”   “罚什么?”梅长苏笑问。   靖王殿下又被冷落至一旁了。九儿当然是故意的,梅长苏知道她故意,但一应事宜都已安排妥当,只需静待结果,既无伤大雅,便纵着她。   靖王也清楚他此刻心急忧虑毫无用处,强自镇定,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梅长苏志在必得般的安然闲适,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   九儿不理他,绕过桌上胜负已分的棋局,行至梅长苏身边,神神秘秘的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嗓音小小声道:“晚-上-告-诉-你!”   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既缓慢又清晰,呼出的热气轻轻抚在他的耳畔,一直痒到了心里。想到靖王还在这里,梅长苏猛然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离了一些。   靖王殿下奇怪的看着面前突然举止异常的谋士。   梅长苏低咳一声,责备的看了九儿一眼。九儿吐吐舌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尖,好想让人亲一口。幸好她也知道有人在,不能这么做。不甘心的偷偷往他身边凑了凑,极快的靠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又立刻移开了。笑得像偷了腥的小猫。   这时,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黎纲和列战英一前一后走进来。   “宗主!宗主!”黎纲的声音里透着兴奋,“宗主,我们得手了!”   靖王在两人推门而入时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听此犹难置信般问道:“卫峥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已经救出来了!”常年跟在靖王身边,被传染了冰块脸的列战英也是一脸喜色。原以为不破的死局,居然就这样轻易的成功攻破了。   “其他人如何了?”相比三人,梅长苏要沉稳的多。   “宗主放心,都安全返回,无一人损伤!”说到此,黎纲更是振奋不已,“有九儿的凤凰木,根本无需动手,我看就算只派一人前往,哪怕没有武功,也足以将人救出!”   面对黎纲的夸赞,九儿表现出了一个用毒高手应有的风度,没有坠了仙人谷的名声。当然,她不是真的有高手风范,只是她帮忙本就不是为了一句夸奖,而是为了梅长苏,为了能让他少费一份心神。   人已经成功救出,正如梅长苏所说,接下来便是靖王的战场了。   夏江确实从没有想过,靖王会真的能将卫峥成功救走,而且如此的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大理寺主簿急匆匆来报,他才知道,这个他千挑万选,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最佳囚禁地,早已被人攻破。但是无论如何,靖王既已出手,即便他已经失了先机,至少也给了他将这一切状告到皇上面前的借口。   有九儿相助,营救卫峥的行动得以弥补诸多破绽,夏江不止未抓到实质证据,更避免了巡防营在外围的一些配合被夏江作为把柄死咬不放。再加上梅长苏已经布下的言豫津和夏冬的后续事宜,此次一场风暴不难预见,终是可以安全度过。   梅长苏想起九儿望着他的好看笑容,亮晶晶的双眸如同闪过一抹流光。她说:“我知道,就算没有我,苏哥哥也能谋划出万全之策。可是,能帮到苏哥哥,九儿心里很高兴!”   她总是这样,从出现伊始,他需要什么,勿需言明,她便已经双手端端的捧到他面前。   只是……   九儿将最后一粒棋子收进翠玉棋盅,一转身,却见梅长苏一身素袍,长身玉立于寂寂廊下,面对着院中青竹,神情沉静,带着几分难辨的傲然清坚。   “苏哥哥在想什么?”九儿走过来,顽皮的将自己的手送进他宽大衣袖内。   梅长苏回神,展开手掌,握住她作乱的小手,柔声道:“苏哥哥只是觉得,身体好了,似乎看什么都不一样了。”   “是更好的不一样吗?”   “是更好的不一样。”梅长苏说,“所以九儿要记着,你治好了苏哥哥,不用再时时处处都那般为我担心,明白吗?”   九儿很乖的点头说,“明白”。梅长苏却知道,她没有真的明白。要哄走飞流很容易,因为少年有很多感兴趣的东西。九儿当然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姑娘,但是跟他一比,所以东西就都失去了吸引力。   “还记得之前苏哥哥曾让人寻找你花灯上的四种花草吗?童路只找到一种。”梅长苏突然说。   “记得啊。”   “黎纲前两日说又寻到一种,但是长于山林,无人认识,不敢冒然移栽,你可以随他去看看。”   “真的吗?!”听到又找到一种,九儿很是高兴。要知道,八师兄送给她的花灯上所绘花草,即便在仙人谷,师父都爱惜的亲自照料,从不假他人之手,更不要说妄图使用一二。“我可以现在就去吗?”   原本就是为了把她从身边支开,现在见她这么迫不及待,梅长苏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黯然,不禁暗自纳罕,他是在跟一株花计较吃味吗?   见他久不答话,九儿侧弯下腰,歪着头,慧黠的大眼睛自下而上的望着他。“苏哥哥,你有事瞒着我哦。”   梅长苏伸出双手,扶着她肩膀让她站好。“先去看花,”他说,“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好不好?”   九儿怎么可能说不好。   坠在廊下的半卷珠帘,廊檐下并肩而立的两人,一鲜红一素灰两道身影,迎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竹影静静摇晃……   .   九儿站在墙角的阴影中,注视着将苏宅团团围住的悬镜司守卫,梅长苏还是穿着那件刚才与她在廊檐下说话时穿的灰色长袍,离得远,看不清楚,但是九儿知道,上面绣着同色的古朴花纹,精美好看。他神色端然的自两列身穿铠甲,手持兵刃,井然站立的悬镜司兵士中间走过,仿佛他们只是道路两旁的街树。   黎纲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两个眼珠焦急的转来转去。甄平瞥了他一眼,再看九儿一贯带笑的脸,此刻哪还有一丝笑模样,也不敢提让她给黎纲解毒。   黎纲是在带九儿去看那株奇花的时候被毒倒的。九儿当然察觉到梅长苏有意将她支开,配合的一起跟黎纲走出大门,便预备再偷偷返回。黎纲当然得拦着,即便他知道拦不住,所以,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放倒黎纲,一回头,甄平又拦在面前。就像九儿猜到梅长苏的用意,梅长苏也料定自家聪明的小姑娘必然不会上当。   甄平不是空手而来,所以避免了和黎纲一起躺地上。   九儿展开那张素白纸笺,只短短两行字:   不会有危险。晚上再来看我。听话。   九儿收起纸笺,远远看了一眼那个头戴冠帽,一身黑衣,背对她而立的身影。   夏江!!   第 32 章   天上有一弯极细的月影儿,一直跟着她,一路跟到了一个气派威严的大门前。   九儿在高悬着“悬镜司”三个大字的匾额前站了站。墨色牌匾,映着惨淡的月光和两侧垂挂的灯笼昏黄静默的光线,显得愈加沉重压抑。然后足尖一点,跃进了墙内。   悬镜司很大,九儿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梅长苏身上有飘香藤,她能第一次从仙人谷出来时,在廊州找到他,现在自然也不存在找不到这回事。深沉如墨的夜色中,目标明确的向地牢的方向飘过去。   九儿是第一次进悬镜司,梅长苏对这个地方却并不陌生——聂锋曾是赤焰中人,也是悬镜司掌镜使夏冬的丈夫,他曾经随聂锋经常出入这里。现在回想起来,如同上一世的记忆,隔着壁垒分明的流年潭影。年少时曾让他好奇不已的悬镜司地牢,此刻再踏入,不得不让人感慨,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四壁墙面上都燃着火把,跳动的火舌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距离,整个的地牢如同深井,阴冷潮湿。梅长苏侧躺在牢房内那张狭窄的小床上闭目养神,一床微微散着霉味的薄被叠了两折,勉强充做枕头,身上还盖了一条同样的薄被。   不等身上散发着寒意的被子暖热,梅长苏听到,“咔哒!”一声轻响——是一颗投进深井的小石子。   他睁开眼,不可抑止的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像是想起什么,意识到这样躺在床上极为不妥,马上一手扶着床沿,坐了起来。   等了片刻,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他的幻听。   梅长苏唇角的笑意加深。“不出来吗?”他说,唇角的笑蔓延到声音里。   话音刚落,他便被一道红影撞了个满怀。   九儿从房梁上飘下来,直扑进他怀里,细细的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子,还带着夜风的凉意的脸颊贴在他的脖颈间。就这么静静抱着他,却不说话。   梅长苏心里颤了一下,他知道她必然会担心,却没想到竟这么严重。伸出手将人抱住,柔声安慰:“好了,没事的。九儿起来看一看苏哥哥是不是很好?”   九儿却不动,更用力的埋在他脖颈间,委屈又严肃的说道:“我要收回之前的话!”   梅长苏拥着她的力道紧了紧:“什么话?”   九儿更委屈了,她说:“我会生苏哥哥的气,而且是特别特别生气那种!”   梅长苏笑了,他以为会是最重要的那一句。当然,这一句也很重要。他将小姑娘拉出来,莹白细长的手指将她拱乱的额发整理好,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背,说道:“是苏哥哥不对,九儿应该生气。苏哥哥保证,以后一定努力,不让我们九儿不高兴,更不惹九儿生气,好不好?”   九儿一直很好哄,事实上她从来是一个乖巧的好姑娘,鲜少需要人费心去哄。只听他这样说,已经放下心里的气闷,重新高兴起来。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话是梅长苏说的。   心情好了,九儿在他怀里扭了扭,凑在他耳朵边提醒:“苏哥哥,现在是晚上了呢!”然后大眼睛盛满到要溢出来的笑,直直望着他。   早猜到她要说什么,梅长苏顺势抬起搁在她腰间的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   九儿倒没觉得如何,他又不会真的用力打她,只是鼓着脸揉了揉自己的小屁股,抗议道:“干嘛打我?你想抵赖!”   梅长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掌刚才到过的部位,咳了一声,不自觉的手握成拳。原本阴森晦暗的牢房,因为九儿的到来,不知何时,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更让人呼吸都不畅的压抑。   知道她说的是白天的棋局,输了要罚的事,但梅长苏哪里敢顺着她的话问要怎么罚。   不过他不问,九儿自己也是要说的。娇娇脆脆的声音如琴字,摇落在这一角牢房。“苏哥哥白日里输了棋,说好要认罚的,可不准耍赖。”   梅长苏有些无奈,他觉得要劝服这个小姑娘,比对上悬镜司首尊还要让人头疼——关键是,他当真想劝住她吗?   还没想清楚怎么劝说这个难缠的小姑娘,或者要不要劝说,九儿突然侧身坐到了他身边,浓密的睫毛眨了眨,说:“不然我允许苏哥哥耍赖好了,反正我又舍不得当真罚苏哥哥。”   梅长苏的笑还没来得及浮现在脸上,就见九儿胳膊一伸,反手抱住他,狡黠一笑,说道:“不罚了——那我们睡觉吧!”梅长苏没有防备,已经被她拉着,一起向后倒在那张狭窄脆弱的小床上。   九儿半压在他身上,她的眼睛亮的惊人,脸上带着得逞的笑看着他。忽然,侧首埋在他胸口,静静听了一会儿。她说:“苏哥哥,你的心跳的好快!”   梅长苏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但这并不是让他最无奈的。最无奈的是——他伸出手按住她的手,无力的问:“九儿干什么?”而此刻她的手正在他后腰的腰带上。   九儿抬起头,清澈无暇的大眼睛不解的望着他。“脱衣服啊。”她说,“睡觉不要先脱衣服吗?”又恍然大悟般补了一句:“是要先脱我的吗?”手已经改道伸向自己腰间。   梅长苏赶紧半路上握住她作乱的手,九儿咯咯的笑:“苏哥哥要帮我脱吗?”   咳!……咳!……咳!……   梅长苏抱着她坐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小姑娘一直看着他,清炯炯的双眸一刻也没从他身上移开。   不用想,九儿能走到这里,必然把可能挡着她路的障碍都放倒了。四周太/安静,梅长苏微微有些发窘,他怕是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需要说这些话。   “九儿,”他说,语气尽量保持平稳,“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两个人只有成亲以后才能一起……睡觉?”   九儿摇头,说:“没有。”   “那苏哥哥现在告诉你,两个人只有成亲后才能一起睡觉,明白吗?”   “可是我们不是会成亲吗?”她完成不觉得会成亲,和已经成亲有什么不同,但也明白梅长苏的意思,便说道:“那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梅长苏不止没想过有一天他会需要说这些话,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在一间牢房里和一个小姑娘谈及婚事——当然,在他遇到这个小姑娘之前,他压根不认为自己有一天还会成亲。即便这么多没想到,他仍是答道:“当然好。”   话音刚落,便听到“啵!”一声。九儿抬起头,看到他唇角迷人笑意,忍不住低头又在他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梅长苏笑着拉住她:“苏哥哥并不知道九儿仙人谷成亲的规矩,但想来女儿家出嫁,总是一样需要父母长辈的许可。苏哥哥也很希望得到九儿师父和太师父的许可。”   “师父和太师父一定答应!”九儿高兴的应道,“那苏哥哥忙完这里的事我们就一起回仙人谷,他们会和我一样喜欢苏哥哥。”   完全忘了之前还说过,知道她出来是要找他,她师父如何都不肯答应。梅长苏也像是忘了,只笑着说:“好。”   九儿坐在他腿上动了动,然后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她知道今晚“一起睡”的愿望铁定要落空了,所以退而求其次的趴在他耳朵边小声商量:“那亲一口,好不好?”末了还略略抬起头,拿鼻尖碰着他的鼻尖蹭啊蹭。   梅长苏轻笑了一声。   九儿立刻坐直身子,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亲这里才算。”她说。   可是他的吻还是轻盈的落在了她的眉心,带着无言的珍视。然后,唇瓣向下,封住了她未及出口的抗议。   .   梅长苏一共在悬镜司地牢呆了三天,九儿每晚都会去看他,然后两人一起玩一会儿“亲一口”的游戏,再心满意足的返回苏宅。   梅长苏是在初七那天回到苏宅的。尽管他被夏江带去悬镜司之前,九儿已经调理好他的身体,但在以狠绝毒辣著称的悬镜司这一进一出之间,凶险及损伤可想而知。他站在九儿面前,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笑容,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九儿也并不多问,看着他饮下早就备着的一碗汤药,便嘱咐好好的睡一觉,谁都不能来打扰,她也不打扰。   第二天下起了大雪。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漫天飘舞跃动的纯白还是一样壮阔美丽,苏宅在冬日一向紧闭的主屋大门,前一向因为梅长苏身体好转得以敞开,如今却又关了起来。不过这次却不是因为梅长苏,而是九儿说觉得有些冷。   梅长苏看了看她身上不算太厚的衣衫,不过她一向都这样穿,倒是第一次说冷,便让人又添了一个火炉来。   蒙大统领和靖王殿下急匆匆,几乎是用闯的进来的时候,九儿正窝在梅长苏身边打盹,被蒙挚一声洪亮的“苏先生!”惊醒了。   蒙挚刚从夏冬口中得知,梅长苏在悬镜司时被夏江强行喂下了一颗剧毒的乌金丸。靖王正好也来苏宅探望,听闻此消息同样震动惊怒。   九儿打着哈欠听蒙大统领声如洪钟的说完,睡眼迷蒙的看着他们,说:“我知道啊,我已经帮苏哥哥将乌金丸的毒解了。”语气一派天真轻松,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蒙挚:“……”   靖王:“……”   “解了?”梅长苏也一样感到意外。   “对啊,”九儿说,“没有什么毒能逃过我的眼睛。”说到这里她不太高兴的看着梅长苏,“苏哥哥一直没有告诉我乌金丸的事,是觉得我解不了这个毒吗?”   梅长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苏哥哥当然知道什么毒都难不倒九儿。”   九儿没什么精神的点了点头,顺势在他手掌上蹭了蹭。   待蒙挚和靖王离开,梅长苏一回头,却见九儿已经倚在榻上睡着了。屋内燃着三个火盆,连他都觉得有些暖热,九儿一张小脸儿却仍显得有些冻白。   梅长苏走过去,伸出手背搭在她额上试了试温度,又摸了摸她脸颊。九儿醒了,眨眨眼看清面前的人,笑着唤了一声“苏哥哥”,娇憨的张开手臂要他抱。   将人揽在怀里,九儿又懒洋洋的靠在他肩上不动了。   “九儿是不是不舒服?”梅长苏柔声问道。   过了半晌,梅长苏以为她定是又睡着了,才感觉到压在肩膀上的小脑袋摇了摇,只说了一个字:“困。”   梅长苏莞尔。“回房去睡好不好?这样容易生病。”   九儿点了点头,两只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满足的叹息了一声。是个让他抱回房的意思。   梅长苏将怀里的人略松开一些,拽过榻上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这才抱着她起身,向卧房走去。   第 33 章   九儿近来实在有些嗜睡,连吉婶都察觉了,怀疑的看着梅长苏,欲言又止:“不会是……”一脸的兴奋加凝重。   当然,梅长苏当时完全没有领悟到,吉婶未说出口的言语中巨大的信息量,直到埋首在花圃中的晏大夫被拖过来。   原本梅长苏的身体已由九儿接管,晏大夫可以放心回廊州了。但一个醉心医术的医者,若是面对九儿这一身的奇异而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单是那一园子被改变了药性毒性的奇花异草,就能让这个一辈子把治病看得比吃饭还重要的老大夫,兴奋的钻进去一整天都不出来。更不要说,九儿后来当真把梅长苏医好了。所以,这个没了病人可看的老大夫,仍旧在苏宅呆了下来。   宴大夫被吉婶火急火燎的拖来主屋,发现要诊视的病人是九儿丫头,心里头的不满立时去了大半。定了定神,摸着山羊脸上绑成奇怪小辫子的花白山羊胡。九儿也想摸摸,刚伸出手,便被老大夫不客气的一巴掌打了回去。   “丫头哪里不舒服了?”晏大夫慢悠悠问道。   九儿不答,揉着被拍红了的手背,小可怜儿一样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梅长苏求安慰。九儿并没有发现她的改变,梅长苏却发现了——他们刚来金陵不久时,言豫津曾有一次开玩笑拍了一下她的头,得到的是下毒威胁。现在,她的小姑娘或许仍是天真未凿,善恶莫辨的状态,却被他养的越来越娇气了,而这个发现,却让他心里很有些高兴。   “你要给我看病吗?”九儿疑惑的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怎么没有?!”吉婶着急的开口,转念一想,若真是……倒也确实算不得是病,便改口说道:“不是看病,就是让晏大夫给诊诊脉。”   九儿仍是不答应:“诊脉我自己也会啊,不用劳烦晏大夫的。”   梅长苏说道:“所谓医不自医,九儿这几日确实精神不大好,既然晏大夫已经过来,看看总是无妨。”末了又加了一句,“这样苏哥哥才能放心。”   九儿这才勉为其难的将胳膊伸到晏大夫面前,还鼓着脸看了看梅长苏,因为困倦还含着水光的潮湿大眼睛好像在说,我完全是因为苏哥哥才这么做的,我这么乖,快夸我吧!快夸我吧!   梅长苏一笑,探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吉婶站在一旁,双眼放光的盯着九儿的肚子,脑海中已经在遐想,若是自家俊秀非凡的宗主,和这样乖巧漂亮的九儿生出来的小主子,那得是怎么个招人疼的小模样啊!还未畅想完,半眯着眼,摸着胡子老憎入定般诊了半天脉的晏大夫,终于开口说话了。   “脉象细涩欲绝……”苍老而睿智的眼睛意味深长的看了对面的小丫头一眼,九儿神情自若的收回右手,笑盈盈的回视。   老大夫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接着道:“丫头自己既懂医术,想来对自己这病症已有应对,不需老夫插手。”   吉婶先急了:“到底是不是喜脉?!”   一句话,三人皆愣住了。   梅长苏这才领会到吉婶这几日迟迟疑疑的探问的深意,心中既觉荒诞,又有几分不可避免的羞赧。满脸失望的吉婶,和晏大夫一起走了,九儿还在问。   “吉婶为什么问我是不是喜脉?那不是应该怀宝宝的孕妇才有的脉象吗?晏大夫不是在给我诊脉吗?吉婶是觉得我怀小宝宝了吗?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九儿的这些问题梅长苏一个都没有回答。一连落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厚重的雪色压在院中的青翠竹身上,偶有一两只灰羽麻雀在四周蹦跳着觅食,但终究又失望的飞离。但愿它们能在别的地方找到食物,安然度过这个漫长寒冬。   见她唇色有些发干,梅长苏倒了杯热茶送到她手边。九儿眨了眨眼,连忙故意把双手藏在背后,不去接。梅长苏一笑,将茶杯改送至她嘴边,慢慢喂给她喝。   九儿咕咚咕咚将杯中茶水喝个干净,满足的叹息一声。“原来生病这么好,好想一直病下去啊!”   梅长苏不赞同的斥了一声她孩子气的话,蹙眉问道:“九儿生病……可是因为给苏哥哥解乌金丸之毒所致?”   九儿没有瞒他,答道:“从我出来仙人谷到现在,终于见着了一种比较像样的毒/药,不然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但是再厉害的毒我都能解,这个乌金丸也不例外,只是有些费神罢了,苏哥哥不用担心!”   梅长苏相信九儿解毒的本领,但是她现在明显虚弱嗜睡的状态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如她所说,她从仙人谷一出来就跟他身边,别说生病,梅长苏连她一声不舒服的咳嗽都没听到过。正因如此,才更加让人担心。   说话间,门外庭院中传来一阵呼喝及拳脚相搏声。   “飞流又和蒙大叔打架了!”九儿伸手将盖在腿边的毯子一掀,就站起身想往外跑,却被梅长苏拉住拦了回来。   “外面冷,穿好衣服再出去。”梅长苏说道。   仿佛已经感到冬日的寒风钻进衣领,吹进脖子里。九儿缩着肩膀,打了个寒战,指着右手边的窗户商量道:“不然,让他们往这边挪挪,我打开窗户看?”   梅长苏轻笑,纵容的对门外的人喊道:“蒙大哥听到了?屈尊往窗口这边挪一挪吧。”   蒙大统领的心里是崩溃的,他这大半年给小飞流当陪练就不说什么了,现在这是还把他当杂耍卖艺的了……   .   蒙挚和飞流的切磋不过持续了半刻中,九儿拥着薄被,侧头靠在梅长苏肩膀上,透过窗户看的兴致勃勃。她希望他们能多打一会儿,虽然她已经有些困倦,眼皮越来越沉,但是像这样静静靠着实在太舒服了,她都不忍心睡过去,而浪费了这样的好时候。   甄平进来说靖王到访的时候,九儿迷迷糊糊听到了,第一次对这个靖王殿下的出现不那么抵触,因为她已经快撑不住了,掌心细细密密的锐疼也赶不走越来越昏沉的睡意。她很清楚梅长苏现在的担心,所以便格外不想在他面前泄露出病态。   她随着梅长苏站起来——我站直了吗?应该站直了吧。再坚持一下,要像平时一样笑一笑,只要说一句“苏哥哥,我去看飞流插好的花瓶,你也要快一些来看。”然后一点都不让他担心的走开。   “苏哥哥……”只吐出三个字。   梅长苏接住九儿突然软倒的身子,他的脸色几乎跟她一样白,不,也许比她看起来还要苍白几分。   “九儿。”梅长苏唤了她一声。一定是窗户开得时间太长了,所以他才会觉得浑身发冷。她刚刚还好好的坐在他身边,兴致盎然的看蒙挚和飞流过招。她告诉他她没事,所以她一定会没事。那些在他心里突然笼罩而下的阴影都不是真的,都可以被驱散。即便如此,声音里的颤抖不稳,一旁的蒙挚和靖王都听得清清楚楚。   “九儿丫头怎么了?”蒙挚也急道,“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晕倒了?”   靖王看了梅长苏一眼,说道:“是否与乌金丸之毒有关?”   梅长苏没有回答,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有人说话,所有的声响都浮在空中,恍恍惚惚,像平静湖面的波纹,荡开,又消失了。他只看到手臂边这个人,小心的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暖热体温。将人抱起,对闻声赶来的甄平交代了一声,“请宴大夫来”,便步履匆忙的迈步离开。   .   九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已经是晚上,摇晃的烛光把整个房间都照成暖黄色。她看到自己的右手手掌裹着厚厚的纱布。   刚张开眼,一张挂着温柔笑意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他说:“你若再多睡一会儿,吉婶做的虾饺,恐怕就都进了飞流的肚子。”声音满含笑意。   九儿咯咯的笑,只是面容看起来苍白而虚弱。“苏哥哥骗人!飞流才不舍得都吃光,他一定给九儿留了!”   梅长苏笑道:“是,飞流谁都不让动,要等九儿醒了才可以吃。九儿要现在起来吗?”   她撑着身子动了动,却又躺了回去,说:“我现在还不饿,等一会儿再吃好了。”   梅长苏的眼神暗了暗,脸上的笑意不变,说:“好。”   窗格子里,月亮跳了进来,白晃晃的半边脸,两三点疏星,冷灰的天。像一幅表了木框的画,挂在墙上。   九儿低着头,把他的手指抓在手里玩儿,忽然说:“是不是让苏哥哥担心了?”   梅长苏一怔,执起她那只裹了纱布的手,吻了吻她掌心,柔声道:“下次不要忍着,困就回来睡。”说完又补充道,“苏哥哥陪你睡。”   九儿笑着用另一只手臂环住他脖颈,耍赖道:“我现在就困,苏哥哥快来陪我睡!”   他真的脱靴上床,躺到她身边。九儿立刻滚到他怀里了,还不忘调戏道:“吉婶知道了,会不会明天又让晏大夫来看我是不是喜脉?”   他带着暖暖鼻息的轻笑,就响在她耳边。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月下的青翠绿竹,一如既往的静默矗立。   “苏哥哥,”过了一会儿,九儿小声道,“我真的没事,只是这次解毒时用的血有些多,吉婶每天都炖很多补血的汤给我喝。我答应你,我全部乖乖的喝完,很快就补回来了,好不好?”   “好。”梅长苏答道。   第 34 章   苏宅的门房小哥今日遇到了一个骗子,一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骗子。但是苏宅的门房是有原则的好门房,长得再好看,骗子就是骗子。他们守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坚决的没放人进门。   那天是冬日一个跟平时一样的晴朗而寒冷的早晨,刚刚饮了一杯热茶暖身的门房小哥盯着远远向苏宅走来的那个人——准确的说,是盯着对方的脸——呆愣了一瞬后,问出的话,与对那些慕名造福苏宅的人也并无不同,神态语气也是一样的礼貌而疏离。   “您找哪位?”门房一名小哥问道。   不过对方的回答却与那些慕名拜访苏宅的人不同。“我找九儿。”来人答道。   “不知您是九儿姑娘的……”另一名门房小哥又问。   “我是她的师兄。”那人声音冷淡的打断了他。   这是苏宅见多识广的门房小哥,听过的最明目张胆的谎话。虽然说这话的人看起来很诚恳——冷淡而诚恳——但这确实是一句显而易见的谎话。不管一个人要自称是谁的师兄,哪怕跟当今天子是师兄弟,首先,你至少得是个男的吧。   但这位自称“三师兄”的人,还是迈进了苏宅的大门,因为拦着她的两个尽职尽责的门房小哥,此刻已经倒在了地上。   来人却仅仅跨进了大门,并没有往里闯,她看到,远处又走来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拦住她不让进。   来的是吉婶。   还得是吉婶真正见多识广,一听是九儿师兄,二话不说便把人往里请,仿佛根本没觉得性别是回事儿——这随时给人下毒的性格,能不是一家人吗?!   .   吉婶一路将这位三师兄带至前厅时,梅长苏正坐在书案左侧看书,九儿窝在他边上,占了书案右侧埋头画画。她画的极认真,自然因为画笔下的人是梅长苏,左手边已经放了很多画稿,依稀可以看出是同一抹清雅灵秀的身影。九儿不太满意的微微蹙眉,她觉得不是自己画的不好,是苏哥哥实在长得太好看,在她心里,即便天下第一画师,也定然描绘不出他千分之一的神韵。   九儿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准确的说,是太好了些。落在吉婶身后两三步进来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九儿从不擦脂粉。已经糟到这种程度吗?   她站在门口的位置没再上前,脸上的表情也并没有因为见到要找的人而有什么改变,用跟之前门房小哥说话时同样清凉的嗓音唤了一声:“九儿。”   九儿正画到梅长苏的嘴唇,她最爱苏哥哥的嘴唇啦,软软的,凉凉的,还像甜糯的糕点,让人恨不得一口吞到肚子里,却又舍不得,得要一点一点吃很久才能解馋。九儿的脸颊有些发热,又有些懊恼,这么完美的苏哥哥的嘴唇怎么可能画的出?!   没听到回应,三师兄也不急,静静的站着等。   梅长苏在吉婶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抬起头,见是一张生面孔,而且来人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这个主人,一心一意的关注着他身侧的小姑娘,便猜到是为何而来。而会来找九儿,他又不认识,且对他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敌意……梅长苏已经大概知道来者的身份。   示意吉婶离开后,梅长苏笑着抽走九儿手中的画笔,她这才抬头。   “三师兄?!”九儿看清来人,眼睛亮了一瞬,惊喜的唤了一声,但她在下意识的奔过去之前又平静下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九儿问她为什么来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知道她为了什么而来。就像三师兄看到她神情,心里也清楚她已经猜到自己为何而来一样。所以,她只是站在那里,审慎的看着九儿那张在脂粉装扮下,愈加精致明丽的小脸儿,没有说话。   九儿还是欢欢喜喜的走了过去,揽住她一边手臂,因为消瘦,更显得一双大眼睛分外漆黑明亮。“我以为会是八师兄来,他回仙人谷了吗?”无论谁来,目的都是一样的。   这位冷然走来,如寒冬一般冰冷的三师兄突如其来的笑了笑——带着淡漠纵容的微笑,屈指在九儿手腕处轻轻一弹,隐藏在指间的两枚银针瞬间失控飞出。一阵风起,衣袖翻转,银针又骤然改了方向,闪着蓝亮细光向一旁站立的梅长苏飞去。   “苏哥哥!”九儿大惊,迅速回身。眼前蓝影一闪,是飞流。   三师兄收回右手,稳稳接住九儿愤怒的目光,她的衣袖还在微微晃动,但脸上的表情丝毫看不出,就在刚刚她还意图用两枚淬毒的银针杀死一个不会武功,且跟她无冤无仇,甚至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虽然这银针最开始并不是由她射出的。   同样稳稳当当站着,不曾移动分毫的还有梅长苏。他看向九儿时,眉目间依旧带着笑意,柔声安抚。“我没事。”他说道。   飞流拦下了那两枚银针,九儿知道他没事,但是她很想让对面那个人有事。即便那个人是她从小叫到大的师兄。   九儿说:“三师兄还没回答我,八师兄回仙人谷了吗?”   三师兄说:“回了。”   九儿又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做了一种新的毒/药,连他都中招了?”   她已经离开仙人谷两年,若是没有做出新的毒才是奇怪,当然,说的人重点不在此,听的人也知道这句话是一种示威和威胁。   三师兄却说:“小八告诉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带了点取笑,像是抓住幼妹背着长辈调皮捣蛋的长姐,“你偷了太师父的‘离魂’。”   九儿理亏,但是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我用的根本不是太师父的‘离魂’,要不然他哪里有命回去仙人谷!”末了愤愤的嘀咕:“掉长舌的讨厌八师兄!”   话题有些跑偏了,三师兄好心拉回来:“你想让我试试你新制的毒?”   九儿笑得很好看,说出口的话像是绕口令:“我并不想让三师兄试我新制的毒/药,因为三师兄是我最喜欢的师兄啦!可是三师兄看起来好像很想试试我这毒。”   三师兄说:“既然九儿不想,那便下次好了。”然后她又说,“或者你跟我回去以后,可以让师父和太师父试试你的很像‘离魂’,却又不是‘离魂’的毒——小八是这样形容的。”   九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尽管说出的话还是一样语气轻松,但轻松的时候早已经过去了,从三师兄出现在苏宅开始,轻松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好啊,”九儿说,“三师兄回去记得告诉师父和太师父,还有师兄们,我会好好制毒,要让他们也努力。等我再见到琅琊阁的蔺晨哥哥,我会让他排一个天下十大剧毒的排名,到时候别让他们都被我比下去了!”   “如此说来,九儿是不预备同我回仙人谷了。”   九儿说:“我认得路,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自己回去。”说完又连忙更正,“不对,不对!是和苏哥哥一起回去!”   三师兄像是这才注意到房内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在思考一个无比重要也无比复杂的难题。良久,静静说道:“你知道你若带他回仙人谷,太师父可能会忍不住杀了他吗?”连我都忍不住很想动手,想必小八坚持不来,是怕自己更加把持不住吧。   九儿是真的生气了:“你回去告诉师父和太师父,谁都不准动苏哥哥!不然……不然……”最后重重哼了一声,到底说不出真正伤人心的话。   三师兄眼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她说:“师父交代,若我不能将九儿师妹你带回去,自己便也不用回去了。”   “那师兄便也留下来吧。”九儿顺口接到,本想再说些外面好玩儿的事情加强说服力,但她实在有些累了,若非疲累,她哪里会费这般口舌,自然是直接动手。而且三师兄向来对制毒以外的东西鲜少兴趣,况且她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玩儿。   却没想到对面的人,没有多少为难犹豫的答了一声:“好。”   .   安顿好九儿睡下,梅长苏走至廊下,九儿口中的三师兄正站在那里,想来应是在等他。   已近正午,太阳却始终躲在暗沉厚重的云层后面,天空是让人不安的青白色。   “九儿的身体,是因为乌金丸?”梅长苏问道。   即便他不问,她也是要说些什么的。对他们所有人来说,九儿从出生便是不同的。是了,她是仙人谷的人,自该不同。但她却鲜少有真正任性的时候,恐怕梅长苏是她唯一的一次任性。而她也并非突然改变主意选择纵容,只是因为她不愿,他们都不愿小九儿有丁点不高兴。毕竟,他们能为她分担的何其少。   “梅宗主想必听说过‘醉花间’。”她站在廊下,注视着翠竹叶片上的残雪,没什么情绪的开口道。   十多年前,震慑整个江湖,几乎让所有江湖中人——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魔教邪派——谈之色变的醉花间,一夕之间如同于烈日下蒸发的水滴,消失的干干净净。自此再无人探得半点消息,琅琊阁也不能。   醉花间会消失的如此迅速及时,确实与各门派欲集体讨伐有关,但却不仅仅如此,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人中毒了。他们的师父中毒了。   仙人谷当然就是醉花间,除九儿以外的仙人谷弟子都知道。师父中的毒并不难解,更何况醉花间本就以毒物见长,此毒唯一的刁钻之处也只在于潜伏于体内难以察觉,但即便发现的再晚,要解毒对他们太师父来说也易如反掌,随便拎出仙人谷中一个负责浇花施肥的仆从都能解。   可是,那时候师父怀孕了……五个月,而毒性也恰恰在她体内潜伏了五个月。换句话说,这毒不是下给师父的,是给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   梅长苏脸色深沉如墨,藏在宽大袖口内的指尖微微颤抖。一切都说的通了,一切都有了答案。所以九儿从出生起就泡药浴,并非如他和蔺晨猜测的什么“药人”,只是为了给她解毒。   九儿是师父和太师父唯一的孩子,可师父从小便让她随仙人谷中其他弟子一般一起喊‘师父’。师父从未说过为什么,可这并不难猜,想来,她可以做一个严师,却又如何忍受自己的孩子对着自己喊‘娘,我疼’而无动于衷。   但事实上九儿自三岁起就很少喊疼了,或许她知道师父和太师父即是她的爹娘,没有人跟她说过,可她那般聪明,一定已经发现了吧。   “她的毒?”梅长苏艰难的问道。   “解不了。”面前的女子依旧声音寡淡的说道,“这毒随着她一起生长,侵入她的五脏六腑,渗透进每一滴血液中。师父和太师父耗尽心血,也只能以毒攻毒,让她体内的毒性彼此牵制,不至毒发。”   “现在?……”   “现在,”女子转过身面对他,她说,“现在因为你,她之前所受的疼,要再来一遍。”   她的声音轻而淡,梅长苏却觉得没有比这更锋利的箭了,在他心脏的位置,准确的一箭洞穿。   第 35 章   九儿说她只是解乌金丸之毒耗损的血太多。并不能说她在骗人,乌金丸确实需要她的血一点点的慢慢化解,只是,她是把毒性引入自己体内去化解。所以,如九儿三师兄所说,她体内原本彼此牵制平衡的毒性被打破,一切回到原点。   若一定要问九儿对解毒最深的记忆是什么?毋庸置疑,是疼。但这并不是全部,甚至算不上最主要的部分。   是,自她有记忆以来,解毒和忍受疼痛是不管仙人谷中的花草盛开凋谢几次都从未改变过的事,但就像师父说的,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一份苦痛要承担。她从未想过自己比旁人的苦痛不幸多了或是少了,而且,她慢慢从中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如果哪一天,她因为解毒哭喊过,那天仙人谷中所有的人,包括照料花草的仆从,仿佛被施了咒,会过的异常凄惨,就像是属于每个人的那份苦难,不约而同的全在同一时间应验。   比如,一向沉稳持重的大师兄不小心打破了太师父最爱的琉璃花瓶,被罚在仙人指峰顶照料太师父的凤凰木三个月,还不准有人送饭,只能啃树皮、饮雪水;八师兄恶作剧时竟然不幸把毒粉全撒在了自己身上,变成了一尾又红又肿的滑稽的大龙虾,而且解毒后也要整整三天才消得下去;负责除虫的仆从甲一不注意打扰了他们的邻居——比他们更早在仙人谷安家的马蜂先生一家,还残忍的捣毁了它们的巢穴,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被一群飞翔的斗士集体追杀,整个仙人谷鸡飞狗跳,一片混战……诸如此类,数不清的古怪事。   九儿三岁之前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有时会故意哭得很凶。其实她知道他们都是故意的,所以三岁之后就不怎么乐意让他们再把她当成孩子哄了,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而当她在四岁碰到梅长苏以后,更是迫不及待的希望自己长大。   在她的生活中要做的事很多。每天泡药浴占去一个时辰,除此之外,她还有十一个时辰,要美美的睡觉,吃好吃的东西,在仙人谷四处玩耍,与八师兄斗智斗勇,学习她最喜欢的制毒……如果解毒的疼痛是属于她的必须承受的苦难,那她就承担着,然后剩下的时间里,自由自在做所有自己喜欢的事情。所有人不都应是如此吗?   .   九儿解毒的时候还有一个毛病,饿的特别快。当然这不能怪她,毕竟忍受疼痛是很消耗体力的一件事。但她饿了,并不代表就会好好吃饭,相反,她会变得异常挑剔。同样的,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谁都不能苛求一个忍受着惨无人道的疼痛的人还能好脾气。这也是为什么三师兄的厨艺特别好,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九儿让三师兄做吃的,她绝不会不高兴,更不会下毒。   吉婶的厨房让给了三师兄,她只负责给九儿一个人做吃的,但是做出来的花样起码足够十人份。不停喊饿的是九儿,吃得最少的也是她,剩下的便都进了旁人的肚子。吉婶甚至发现,黎纲和甄平近几日都因此圆润了不少。   三师兄肯定不会只为了满足九儿的舌头而来,她是为了送药。这也是九儿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变糟,却不能及时动手遏制的原因。她试着用苏宅种植的花草调配解药,但效果极慢。所以你可以猜到,为什么仙人谷中有那么多花草毒物,且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甚至你可以认为仙人谷中当真住着仙人,有着手成春,起死回骸之术。   三师兄能猜到九儿肯定不愿意梅长苏看到她解毒时候的样子,害怕他担心——小丫头对这个男人的紧张劲头,让她家远在仙人谷的师父大人简直嫉妒的咬牙切齿。她以为梅长苏会坚持要陪着九儿,但他没有。   他说:“我若在,她必然辛苦忍着,不想我担心。”他说这话时,微微低着头,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他心上并没有裂开一道口子,冬日寒风雨雪不留情的呼啸吹拂。仿佛没有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悔恨恼怒,恨不能以身相待。   所以,苏宅的众人每晚都会看到自家宗主站立在庭院中。冬日的雪青色夜空下,簇簇青竹陪着他,他陪着她。   吉婶对屋内那个,和屋外这个都无可奈何,心疼的不得了。黎纲和甄平对着再诱人的美味也吃不下了,肥圆了没几日的腰身又悄悄瘦回去。   九儿解毒要三个月,她不忍心让梅长苏看见她受疼,更不可能忍心让他在寒冬冷风中站三个月——虽然每天只一个时辰也不行。   她开口劝他,声音听起来跟以往一样清脆悦耳充满活力,仿佛解毒的疲惫没给她带来任何影响。她说:“苏哥哥,你不要听三师兄乱讲,她生气,所以故意说的很严重。其实根本没那么疼。”九儿这倒没有说谎,跟以往相比,这点疼只有十之二三。   梅长苏摸了摸她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点点头。三师兄来了以后便不准九儿再搽脂粉,她开始解毒的头几天,脸色更是白的吓人,所以梅长苏对九儿的话信或不信,都不能减轻丝毫心里的内疚与疼惜。若现在十之二三的疼痛便已如此,那她此前十几年每日忍受的该是怎样的煎熬?   他经受了削皮挫骨,碎骨拔毒之痛。原以为世上再没有任何疼痛是不能忍受的,却原来一个人的心若是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这些感受便都不由已了。   九儿看着他神情,突然问:“苏哥哥知道我是泡的药浴吗?”   他自然知道。   “是在一个很大的大木桶澡盆里,”九儿眼中闪着顽皮的亮光,详尽的解释道,“就好像洗澡一样——”   梅长苏好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听到小姑娘用分外愉快的嗓音说道:“所以,我解毒的时候——是脱光光的哦!”   果然……   九儿摊手:“你看,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苏哥哥胡思乱想的原因不让你陪,只是因为我没有穿衣服啊!还是——”故意拉长了声音,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苏哥哥等在门外是想看我的裸体?!”   梅长苏哑然失笑。他站在门外自然不是想看她的裸体,九儿当然也知道他不是,她这样说不过希望他笑一笑,不必那么担心。那他就笑一笑,带着淡淡的纵容。   九儿立刻投降,扑到他身上,还在坏笑着出声调戏:“不然我答应让苏哥哥进来好了,反正我本来就只能给苏哥哥一个人看的嘛!”   “也好,”这是一个出乎九儿意料之外的答案,看到小姑娘蓦然睁大的双眼,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是她最喜欢的比春日第一缕微风还要轻柔温暖的笑容,他说,“我们总会成亲的。”这时的笑容里带了些与她相似的耍赖的狡黠。   .   乌金丸虽然是悬镜司的秘药,江湖中无人知晓,但这其中并不包括仙人谷。有三师兄带来的药,化解乌金丸之毒轻而易举,之所以需耗费三个月之久,是为了压制九儿体内原本的毒性。不过也幸好只要三个月,不然九儿可要错过梅长苏可以随行的皇家的三月春猎了。   不过在顺利出行之前还有一件事,那便是被从悬镜司手中救出后,一直在穆王府养伤的卫峥与靖王殿下这一对故人相见,靖王也终于从卫峥口中得知了赤焰冤案的整个始末。   扁扁的一脉月牙,像浮在天际的一把闪着荧光的小巧的弯弓。正是那一句“晓月当帘挂玉弓”。已经三月,冬的寒意虽然还未完全消去,屋檐、墙角背阴处的冰雪却都已悄悄化尽,春风过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但此刻这间屋内的人,谁都没有感受到一点春意,不止如此,他们都即将迈入,已经延续了十三年的漫长隆冬。   九儿一出现在房门口,梅长苏就笑了,她的小姑娘一定在他身上放了某种蛊虫,像个尽职的小侦察兵,确保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顺从的随她走出去。那些靖王坚持要知道的过往,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噩梦,午夜梦回时已在他脑海中重演过无数遍。那些最深刻的记忆,脱离其他的记忆,永久固存。他确实没有必要让自己再被凌迟一遍。   对靖王来说,今日才算真正知晓了压在心头十几年的真相,但对梅长苏来说却是将心头的伤又血淋淋的扒开一次,九儿难免在心里又多恨了靖王几分。   院中零星的亮着数盏石灯,灰色的石灯柱在夜色中隐去身形,只看到罩在其中的暖黄色亮光,四周阒寂无声。   梅长苏将九儿的手陇在大掌中,确定没有很冰才放任她在庭院中多留一会儿。从那位三师兄放心离开来看,九儿身上的毒已经没有大碍。是的,那个外表冷漠,实则将九儿的身体看得重于一切的三师兄已离开苏宅,如同来时的突然,走的也毫无征兆。九儿看起来毫不在意,但自八师兄和三师兄相继出现后,梅长苏已经确定,他家小姑娘怕是仙人谷中最无价的宝贝啊,到他真的开口索宝的那一天……琅琊榜首的江左梅郎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九儿拉着他的手,站在院中,说:“苏哥哥看到我们头上的云吗?”   他抬起头,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空旷夜幕中有大片大片云块的灰白阴影,延伸至弯月周围时已变成灰白色的云线,轻轻浮动,薄如细纱。   “云朵真是太神奇了对不对?有时候是轻盈的像开到天上去的白莲花,有时也会是沉甸甸蓄满风雷的乌云。但是我并不害怕,苏哥哥也不用害怕,”她费力的踮起脚尖,伸出小小手掌叠在一起笼在他头顶,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俏皮的说道,“我带了伞,随时准备为苏哥哥挡风遮雨!”从她陪着他一步步走回过往开始,她便时刻准备着。   但他并不是在往回走,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她出现于起点,让他这一路,以及不可知的以后,多了无数可能。这些可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在生活,而不是被设置了既定目标的冰冷器械。   梅长苏笑了,把她的手从头顶拉下来,握在手里,轻声道:“九儿说错了。”   九儿不满:“哪里错了?”   他柔声道:“九儿的伞已经撑得够久了,以后换苏哥哥来好不好?”你只负责留在我身边。负责笑。负责,让我陪着你慢慢长大。   九儿像是要哭出来,努力把眼睛睁大,亮闪闪的瞳仁坠着星子。过了半晌才猛一下子窜到他身上,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子,还在他脖颈落下一个响亮的吻。   当时的梅长苏并不知道,他这样说,却在不久之后,九儿手里的伞,护住了更多的人。   第 36 章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皇族春猎自然选的好时候,暖春三月,残冬已被挤出季节的门槛,桃红梨白,垂柳如丝。九儿对此行表现出了如关不住的春意一般高涨的热情。三月暮,伴着和熙春风,终于启程。   画角呜咽,马蹄杂沓声中,帝都的百姓都目送了天子的座驾、护卫绵延数重,辘辘出城。如果站立于金陵城高阔的城墙上,从上往下望,便可看到无数的旌旗与华盖大伞,如同天际云影一般渐行渐远。誉王殿下此刻就伫立在这一国之都的城墙上,遥看着,却分辨不清,那云影是飘远了,还是越来越近的压过来,压过来……遮天蔽日。   春猎之所在九安山,是皇家猎场。不止春猎,秋猎之地也是在此,建有猎宫以供下榻休憩。但春猎是为仪典,不得入住猎宫,便在一片与猎宫遥遥相对的草场空地安营扎寨。   九儿对这些规矩全然不懂,也并不在意,但要让她选,当然更喜欢像现在这样住帐篷。   新奇的在扎满营帐的驻地转了一遍,九儿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看起来很想立刻跨到马背上策马狂奔。梅长苏有些后悔现在让她看到这份礼物了,九安山距离金陵城五百里,虽然他们走的不快,但几日路途下来也并不舒适,九儿身体又刚刚转好,他并不想冒险。   太阳已斜向西侧,被远处高耸的山尖蚀去了一角,像一张被咬去一口的大饼。这里临近山麓,气温本就偏低,暖烘烘的日头矮下去后,给人感觉更阴冷了几分。梅长苏摸了摸九儿透着凉意的小手,柔声道:“今日先早些休息,养好精神,明日春猎开始才能玩的更开心些。”   九儿没有反对,但一张小脸儿透着失望。   梅长苏哄道:“苏哥哥弹琴给九儿听。”   小脸儿立刻转晴,忙不迭向着营帐跑去:“我去烹茶,飞流去帮苏哥哥取琴!”   九儿喜欢听梅长苏弹琴。这很奇怪,因为她不是静得住的性子。在仙人谷时三师兄和八师兄也常抚琴,她从未认真驻足静听。但她见过师父看太师父抚琴——不止是听,而是看。她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确然太师父长的好,但若让她选择,她肯定更愿意去园子里逮蛐蛐。   直到梅长苏弹琴给她听。   他微微低垂的头多好看啊,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意轻拨,便是世间不能更好听的调子。轻轻浅浅的霞光自窗口洒进来,映照出他唇角一抹浅笑。简直不能想象,他这一抹笑是给她的,她一个人的。若枕着这琴音睡去,定会做一个最美的美梦。但怎么舍得?要多看他一刻,再多一刻。最后仍是不知不觉入睡——是比想象中更美的梦。   九儿第一次听他弹琴便下定决心:此后只能她一个人听苏哥哥抚琴,若是其他女子见到了,一定要毒死,即便苏哥哥不答应,也要偷偷毒死。   .   翌日春猎正式开始,老年发福的梁帝换下龙袍,着戎装软甲骑着高头大马,在两阵禁卫军中溜达出来,张弓搭箭,射出开猎仪典第一箭。   九儿和梅长苏也换上了活动起来更便利的骑装,九儿的依旧是红色,梅长苏是黑色。九儿第一次见他着劲装,只觉得无比俊朗好看,就连阳光就偏心的更眷顾他,在他身上投下一团淡淡的光晕。   梅长苏转头看她,见她右手正扯了披风一角揉来揉去,微微皱眉,不赞成道:“不准脱。”山中清晨尚带了凉意,出门前梅长苏便给她多加了一条披风。九儿却不乐意,换上骑装本是为了方便,披风却有些束手束脚,而且她也没有那么虚弱。   九儿梗了梗鼻子说:“苏哥哥像是跟我调换了身份,可我才是大夫呀!”   梅长苏勾起一抹轻笑,安慰的揉了揉她发顶:“九儿是一个好大夫,也要做一个听话的好病人。”   好吧,唯美人与春/色不可辜负。所以她甩甩头,拉着她心尖尖上的美人,一起纵身扑入了这春意阑珊之中。   九儿虽从未打过猎,很是好奇,但皇族春猎实为猎祭敬天,不会大肆射杀猎品。九儿从小长在仙人谷,本就时常与花草动物为伴,更不会去故意伤害。却不知她又给了飞流什么,只在身上撒了一点白色的粉末,数只野兔、麋鹿居然纷纷追在他身后跑。飞流玩的兴起,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九儿像那些小动物一样在后面追了一会儿,不停的咯咯大笑。但不多久便微微有些气喘,勒住了马缰,马儿听话的放慢速度。   风吹过林间,发出让人心情舒爽的飒飒声响。   侧头看了一眼始终稳稳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他端坐在马上,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另一种英姿。九儿忍不住感叹,这是她选中的男人呢,不管他是何种模样,只要看到他在,心里就有一种分外稳妥的感觉。何况他不管是哪种模样,也都是说不出的好看。   想到这里,九儿不能再好好坐在自己的小马驹上了,翘回来一边的腿,往下一滑就蹦到了地上。梅长苏吓了一跳,不等他翻身下马,就见九儿极快的绕过马身,跑到他这边来了。   九儿站在他身下的高头大马前,不安分的蹦来蹦去:“苏哥哥的这匹马看起来更神俊,我也想骑这一匹。”   梅长苏笑了,阳光这样温暖,春日清风拂面而过,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新生的清香,仿佛可以听到每一株细小生命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他向她伸出手。   九儿满足的窝在他身前,他的双手绕过她腰间,轻扯着缰绳,马儿时而低头吃草,时而悠然慢行,广阔天地只他们两个人。一群大雁自远处慢慢飞近,从他们头顶自由的飞过,往更高更远的碧水蓝天飞去。她转过头,瞄到他好看的下巴,坏笑着磨了磨牙,“啊呜”一口轻轻咬了上去。   她听到他从心上发出的笑声,忍不住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然后松开了,眼前却陡然投下一片阴影,唇上柔软的触感让四周都静了下来。   天空高远的没有尽头。青梅如豆,柳叶如眉,日长蝴蝶飞。   第 37 章   靖王的人代静妃娘娘去请梅长苏,第一次却扑了空。   “苏先生不是身体不好吗?”静妃既惊疑又担心,“为何没在营帐休息?”   靖王说道:“还未向母亲告知,苏先生的身体一直有名医调理,如今已大好了。”随即向母亲讲述了梅长苏身边那个机灵古怪的九儿姑娘。   “完全治好了?” 静妃勿自惊奇,沉吟半晌方道,“那可否请这位九儿姑娘也一起相见。”   靖王殿下俊朗的面孔上绽开一抹笑:“母亲有所不知,九儿姑娘向来跟在苏先生身边,说是寸步不离也不夸张。想来无需另请,母亲也能见到。”   “他们……”   靖王默认的笑了笑。   静妃说道:“往日听你说来,苏先生朗风霁月,才智无双,想必这位九儿姑娘也定然与众不同。”   “九儿……姑娘……”靖王的声音有些飘忽,“确实……很特别……”   静妃心里猛然跳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到般轻声道:“景琰,你说什么?”   靖王抬起头,目中已恢复清明。“我是说,九儿姑娘确实很与众不同。只是……”想到两人之间的多次交手,似乎那个小姑娘还不止一次当着他面扬言要毒死他,不禁摇头苦笑,说道:“只是,九儿姑娘看起来很讨厌我。”   静妃有些疑惑,他的儿子虽然性格刚直,但向来宽厚待人,更不会与女子——而且听来还是一位小姑娘——发生什么冲突。但旋即也明白过来,这几分“讨厌”想必也因他们中间的那个人而起。   静妃低下头:“……这样也好。这样很好。”至少还有一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靖王眸光闪动:“母亲说什么?”   静妃娘娘轻柔笑道:“我是说更好奇想见见这位苏先生和九儿姑娘了,不过他们今日归来后想必疲累,你明日此时再派人请他们来吧。”   .   次日午膳吃过美味的烤肉,九儿有些饱,又被野外温暖适宜的阳光一照,坐在舒服的软垫上,上下眼皮越来越沉,有些想睡。   梅长苏将在热水盆中浸过的巾帕覆在她脸上,九儿舒服又夸张的哇了一声,半边身子都歪在他身上。梅长苏用仅剩的一只自由的手帮她擦了脸。小姑娘还闭目窝在他身上,一张小脸儿湿漉漉的,被明亮日光一照,更加莹白无暇。   “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又高又远的天空飘下来的。   九儿打着哈欠点了点头,然后在他肩头蹭啊蹭,把眼眶中渗出的水迹都蹭到他衣服上,得意的笑了笑。   梅长苏轻拍了拍她脸颊:“先不要睡。忘了我们要去见静妃娘娘吗?”   她耍赖不理,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   梅长苏笑,知道她是真的困了。“那九儿回营帐午睡,苏哥哥一个人去就好。”   九儿不说话,却马上摇头。   梅长苏又说:“静妃娘娘一向仁慈,不会怪罪的。”   “要陪着苏哥哥一起。”因为正困着,声音有些模糊的轻轻软软。   梅长苏一时也静静的不舍得动,良久,将她拦在怀里抱了一下,又极快的放开,轻声说:“我们会快些回来。”   九儿“嗯”了一声,开始讲条件:“午睡苏哥哥要陪我一起!”   梅长苏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将她在他怀里蹭乱的碎发整理好,笑着弹了一下她额头。   九儿也仰头看着他笑了,知道他这样就是答应的意思。   因为讨到了自己想要的条件,九儿觉得自己赚到了,连带着对静妃娘娘也表现了十分的乖巧与耐心。   漂亮乖巧的年轻小姑娘本来就招人喜欢,静妃温柔笑着:“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靖王已经特意提到,九儿从小在与世隔绝之地长大,对俗世规矩全然不懂,但性情纯真可爱,梅长苏看起来也没有刻意让她改变的意思。   九儿却出声打断了她,这个梅长苏已经告诉过她,便说道:“我知道啊,你是靖王的娘亲。”   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声音如春日细雨敲打娇嫩叶片,静妃面上笑意更浓了几分,看着仅隔了一步之遥站在身前的两人,悲凉有,感慨有,欣慰有。人世浮沉难测,再相顾,又岂是“物是人非”四个字可简单道尽。好在虽景非昔同,到底未至“风住尘香花已尽”的绝境。   有宫女送了茶来,静妃沉了一口气,款款站起身,边说道:“先生为景琰如此尽力,我敬先生一杯茶吧。”已走至梅长苏身边。   茶水并不烫,静妃既已安排好,自然不会让梅长苏有什么损伤。小小的碧玉茶杯将将要打翻在梅长苏袖口处,九儿却飞快的伸手拦住了。这一切都发生的极快,如果九儿有飞流或者蒙挚的身手,她不只是接下茶杯,而是稳稳当当的接住。但她并没有飞流和蒙挚的身手,所以晃动的茶水到底溅湿了梅长苏一角衣袖。   虽意外,静妃并没有慌乱,依旧是那一句含着几分焦急的“先生烫到没有”,趁势卷起了梅长苏的衣袖。   梅长苏知道静妃要做什么,九儿也知道,所以她才很不高兴。梅长苏因为明白静妃此举的用意,所以心中酸涩不忍,九儿也正是因为知道梅长苏心中必然悲伤而难过。   痛心与否对已经发生过的事并无任何助益,梅长苏低声道:“不碍事。娘娘不用担心。”慢慢收回手臂。   从刚才起,靖王脸上的疑惑已经掩饰不住,此时方道:“母亲今日是不是有些疲累,要不歇息吧,我与苏先生改日再来。”   静妃却不理,转向一直站在梅长苏身边的九儿:“我听景琰说苏先生因身有宿疾,故一向体弱,可这顽疾却让九儿姑娘医好了。我也略通医道,可否让我为先生切一切脉?”   九儿不解:“可是苏哥哥已经好了啊。”   萧景琰也道:“九儿姑娘的医术我是见过的(大水牛,你只亲自‘见识’过九儿的毒术好么……(+﹏+)~),苏先生的身体一向由她亲手调理……”   静妃打断他:“我只是切切脉,但凡医者,都希望多见识几个病例。”   听她这么说,九儿倒很想让她切她的脉来着。她身上的毒静妃一定没见过,但又怕一提起,梅长苏又要担心,便说:“这要问苏哥哥是不是答应才行。”   静妃看向梅长苏:“还请先生勿怪。”点头道了一声“请”,已是不容拒绝。   好在他的身体已由九儿调理好,梅长苏拉着九儿重新端坐,将左手伸到了静妃面前。   静妃垂目静诊,面上苍凉神色终于慢慢松动。半晌放开手指,轻声道:“……你将他,照顾的很好。”似叹息,又似感概。   靖王怀疑的目光在静妃和梅长苏身上划过。   九儿只脆声道:“他是我的苏哥哥,我当然会照顾的很好很好,而且会一直一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住了口,咯咯的笑起来,“但是苏哥哥说现在轮到我被照顾啦!”   静妃面上绽开一抹笑,视线在九儿身上落定:这个红衣小姑娘,很好。隔了一瞬,突然说:“我很喜欢九儿,想留她说说话。景琰你先和苏先生去忙吧。”   梅长苏没动。   静妃笑道:“苏先生放心,我会好好将人给你送回去的。”   梅长苏起身行礼,本欲婉拒,却被九儿拉住了衣角,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的说:“苏哥哥别担心,静妃娘娘这里的糕点很好吃,我再吃些就自己回去。”本想再加一句,“你在床上等我”,怕他害羞,便没说。   梅长苏轻声叮嘱:“静妃娘娘宽和,但不许没规矩。”   九儿点头。   “陪娘娘说完话乖乖跟着宫女回营帐,不要乱跑。”   九儿点了两下头。   又看了一眼她捏在手里的糕点:“点心也不要吃太多,回头午睡要积食又不舒服。”   九儿不点头了,有些后悔答应留下了,一下下分开都不舍得怎么办?〒▽〒   梅长苏摸了摸她发顶,随靖王一起出去了。   九儿一直看到他的背影被帐帘遮住了才回头,却见静妃娘娘正一脸宽慰的笑意望着她。   .   九儿并没有呆很久,一走出静妃的营帐就看到梅长苏正站在饱满日色中等着她。她开心的蹦过去,拖起梅长苏的手,说:“我们快去午睡吧。”其实她已经不怎么困了,但这是她好不容易讨来的福利,可不能错过。   与梅长苏站在一起的靖王殿下也转过身,礼貌的道了一声:“九儿姑娘。”   九儿像是刚刚才看到他,虽然靖王一身戎装铠甲,午后的阳光一照简直闪人眼,但九儿就是有办法装作看不到。“靖王殿下等在这里是准备偷听吗?”小姑娘仰着脸面对他,不客气的说。   靖王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难道,母亲对九儿姑娘说了什么我不能听的话吗?”   “对啊,”九儿接口说,那句“全部都是你不能听的。”还未出口便被梅长苏打断了。   “九儿,不得对靖王殿下无礼。”梅长苏说道,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严厉责备,九儿自然不怕,调皮的冲靖王吐舌做了个鬼脸。   靖王面上没什么表情,瞥了一眼那张连鬼脸都做得极其敷衍的稚气的脸颊,冲梅长苏略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既如此就不饶先生回帐休息了。”便跨步离开,往自己营帐方向走去。   九儿不去管突然莫名离开的靖王,看着梅长苏问道:“苏哥哥不想知道静妃娘娘对我说了什么吗?”   梅长苏基本能猜到静妃会跟她说什么,但仍顺着她心意问:“静妃娘娘对九儿说了什么?”   九儿抱着他胳膊,脸颊在他肩臂上蹭了蹭。静妃娘娘问她知不知道梅长苏经受了什么样的苦才活下来……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火寒之毒为天下奇毒之首,即便太师父在,也不会有更好的解毒之法,挫骨削皮之痛终是不可避免。是的,一切都已是过去,痛心与否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任何助益,但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又是另一回事了。   “静妃娘娘说苏哥哥现在做的事很危险,让我带苏哥哥离开京城,剩下的事她会处理好。”   梅长苏“哦”了一声,很好奇她会怎么答。“那九儿怎么回答?”   九儿眨眨眼:“我说好啊,我马上就去把苏哥哥毒晕,然后绑回仙人谷成亲洞房!”   “咚!”一声,梅长苏这次敲的比以往都重些。   九儿眼泪汪汪的捂着额头,委屈的看着他。   梅长苏被她的样子逗笑,伸手将她护在额上的手拿开,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皮肤上,轻轻帮她揉着。“不许再这样胡说。”   九儿不服气:“我哪里有胡说!苏哥哥不跟我回仙人谷吗?不成亲?也不跟我洞房吗?”   梅长苏叹了口气:“女孩子不能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知道吗?”   九儿笑了,小声说:“知道了,只许跟苏哥哥一个人——悄~悄~说~。”特意把最后三个字压得更低,也更引人遐想。   “……”   蓝至透明的天,静默的营帐在青绿的草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鲜红的旌旗无声的在和风中轻轻飘动。更远一点的地方是成片的树林,新生的尚且稀松的枝叶在空中摆动。满目皆是春意。   “苏哥哥,”九儿拉着他细长手指摇了摇:“我告诉静妃娘娘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把所有危险都赶跑。”   梅长苏的眼睛里跌进春光,明亮的灼人。   他说:“我知道。”   第 38 章   誉王联络庆历军意图谋反的消息是甄平和童路一起送来的。快马加鞭赶至九安山的童路很忙——要交代誉王谋逆的急报,向梅长苏忏悔请罪。做完以上两件事以后,又径直跪到了九儿面前。   九儿也疑惑的看着面前脸上带伤,神情激动难平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跪自己。   童路说道:“童路谢过九儿姑娘赠药之恩,若不是姑娘之前所赠奇药,童路和隽娘只怕难以从誉王府逃脱。童路有负宗主信任,本不应再苟且于世,但惊闻誉王谋逆,不敢不来报宗主知道……”   九儿想起来,他是那个曾寻到三株幽灵兰送来苏宅的人。虽然是梅长苏吩咐他找的,但九儿还是送了他一瓶毒粉当做感谢。   能够救到人,还是梅长苏身边的人,九儿也很高兴,不过也很不解:“你说你被困在誉王府很久,他们那么笨,都没有收走你手上的毒吗?而且你逃走的时候晓得用我的毒,被抓的时候怎么不用?”   说到这个童路面上的羞愧更重了几分,平日不常用毒之人,危机之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手中的剑。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本就是秦般弱利用隽娘对他设下的圈套,不是下毒就能逃脱的。好在隽娘因曾见装药粉的瓷瓶精巧别致,问过一次,他自然没有隐瞒照实相告了。隽娘会带上那个小瓷瓶也不过是一时闪念,却没想到竟救了两人性命。   “不止如此,”甄平也开口道,“我二人能顺利闯出城门,也要感谢九儿姑娘。”   随梅长苏离开苏宅时,九儿给甄平、黎纲、吉婶,连看门的小哥都没落下,每人都留了一些毒/药,虽然没想到会真的用到,不过是以策万一。   “哎呀——!”蒙挚首先叫起来,“如此说来,九儿岂不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九儿知道蒙挚这话有些夸张,他们是江左盟的人,是梅长苏信任的人,她的毒也许有所助力,但即便没有,他们最终也能到达这里。不过她可不会谦虚,立刻得意的转头说:“我是你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哦!”话里说“所有人”,眼睛却只看着梅长苏。   营帐内原本的凝重气氛也因此被冲淡不少,梅长苏笑道:“九儿名副其实。”   .   如何紧迫严峻的危局对安然生长的花草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尤其这条鲜少人烟的隐蔽小径。如隐士般择这一方空寂土地避世扎根的古树,在蔚蓝天空下苍然而立,在它膝下,一蓬蓬新绿与娇艳点缀在空寂陡险的山道两旁。但这寂静很快被一行数人的脚步声打破。   靖王将持兵符下山调派纪城军驰援九安山,以解猎宫之围。与众人紧绷至极限的心绪不同,天空澄清如碧海,阳光像柔软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到地上,也落在每个人的面颊、肩头。九儿大概是唯一愉快而毫无负担的感受这温暖宜人的春意的人。   见梅长苏和靖王终于说完话,九儿才蹦跶过去,从身侧的布包内取了一样东西递过去。   靖王看着伸在面前的细细白白的掌心,眸色深沉的望着那个有些不情愿的鼓着脸颊的小姑娘。他知道她递过来的是什么,静了一瞬,方从她手中取了来。修长的指尖,未触碰到她掌心一丝一毫。   九儿看他将瓷瓶捏在手里并不急着收起来,似乎预备着只要他开口拒绝,立刻拿回来重新收进自己口袋里。   晴朗日光下,靖王简短又快速的说了一句:“谢过九儿姑娘好意。”   九儿鼓鼓嘴,不死心的补了一句:“不是给你的,是为了苏哥哥!”   靖王只低沉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极快的转向梅长苏和蒙挚,神情并无如何起伏,只抱拳坚定道:“三日内必见纪城军旗!山上,就拜托二位了。”   .   梁帝得知誉王举兵谋反的消息后,震怒一番,然后携静妃、众皇子及宗亲大臣等迁入猎宫。随行禁军虽只有三千,但自然没人愿意俯首就戮,就像梅长苏和靖王分析的那样,九安山三面陡坡,易守难攻,梅长苏在誉王整顿兵马挥师强攻之前主动出击,率先截断叛军长途奔袭疲累不堪的先锋营。又在山腰及山下扎营驻地先后设伏,严密布防,当庆历军真正列阵于猎宫城下时,已从五万,减损至三四万。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倍于蒙挚的禁军。   童路不可思议的看着九儿递给他的四个小瓷瓶:“这……能把那些叛军都……都放倒?!”   九儿想了想说:“五成吧。”   闻言童路和甄平都抬起头看向她。虽说五成已经是让人震惊的数字,但他两人都从九儿的神情看出,她留下另外一半,绝非是能力所不及。   九儿好看的脸颊闪过狡黠笑意,说出口的话更是透着浓浓的算计:“不把敌人放进来,那个皇上怎么知道危险呢?又怎么能记住,是谁救了他?”   童路和甄平都震住了,他们谋划的这些事,准确的说是他们强大的宗主谋划的这些事,从没有刻意瞒她,但也从未详尽的向她讲解分析过。虽然在解救卫峥时她帮了很大的忙,但看得出来,那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出于好玩。他们绝没有想到她竟明白的这般透彻。   九儿说完已经在假装恶狠狠的威胁:“不许告诉苏哥哥!不然——”伸手拍了拍身侧的小布包。   两人都已见识过她的本事,但童路咽了咽唾沫,仍是迟疑道:“可是……”   一侧沉默半晌的甄平拉住他,沉声道:“就听九儿姑娘的。”   九儿满意的点点头,转身欲走,身后传来甄平有些犹豫的声音:“这一半人……”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九儿又转回身,冲他呲了呲牙:“你认为他们不该死吗?”   这个问题甄平无法回答。在战场上,立于对面的即是敌人,他可以没有丝毫犹豫的说,他会手握利剑,为脚下的土地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口气。他们都会如此。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报君父,本当是一个将士的最好归宿。但用毒……这不一样。   他注视着那个蹦蹦跳跳越走越远的背影。在苏宅,不止吉婶,他们每一个人都把她当成一个贪玩的孩子,她看起来也安于被当做孩童般对待,事实上很多时候她比一般的孩子还要不韵世事。此刻,甄平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他们都错了。她甚至明白对他们来说的这种“不一样”,所以她不去找宗主。无论宗主是否答应——她在意的从来也不是宗主是否答应,而是他心里的挣扎苦楚,宁愿他发现后,将这些都归为她的任性妄为。   苏宅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但凡认识九儿的人,都能看到她对梅长苏的好,而直到现在,甄平才完全看懂。   九儿已经快要完全走出甄平的视线,她正弯腰摘一朵开得正好尚带着清晨露珠的小花,准备回营帐后送给梅长苏。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自云层中透出,金色亮光温柔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也射穿薄雾洒向整片墨绿色的山麓和草地。九安山迎来又一个绚丽而宁静的日出。而这,注定将是很多人最后一次看到日出。   梅长苏、蒙挚、甄平、飞流,并肩站立在猎宫城门前的石阶之上,等待着逐渐逼近的敌人,踏破这满山春/色裹挟杀机而来。   九儿也静静陪他们站着,石阶平台很高很宽,视野很好,虽不能将整个九安山囊括眼中,极目远眺也能看到山峦起伏隐于薄雾之中,神秘悠远。梅长苏牵过她的手,笑着问:“怕不怕?”   她没回答,反问道:“苏哥哥怕不怕?”   “有一点儿,”梅长苏伸手摸了摸她发顶,出奇的温柔,停了一会儿又说:“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九儿脚尖向上一踮,脑瓜顶蹭了蹭他掌心,笑眯眯说:“我陪着苏哥哥。”   梅长苏轻轻“嗯”了一声。   几乎已经能看到叛军缓慢行来的整齐阵列,数万名身着黑色战衣盔甲的将士,远远望去,如同天上倒映下来的乌云,满蓄着风雷之势。甄平向九儿的方向看了一眼,低沉的声音说道:“不知靖王殿下能否在黄昏前赶回来。”   蒙挚身披盔甲,岿然站立,看起来比脚下的九安山还要坚定强大。他目视前方,说出的话沉稳而有力,也透着让人心惊的悲壮。他说:“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倒下!”   梅长苏转身看他,说:“谁都不能倒下。”   蒙挚对上他的视线,沉声应下。但他们都明白,此役背水一战,唯有死守,一旦城破,他们每个人都没有生机。   九儿随梅长苏转身向猎宫内行去,身后传来蒙挚短促又坚毅的“关城门”的命令。整个猎宫都已是备战状态,九儿在心里对手指,战争的氛围越浓烈,她越是忧愁——因为她能感受到这股独属于沙场将士的,混合着悲壮、骄傲,大义拒敌,宁死不屈的情怀,若梅长苏知道了她的小动作会不会大发雷霆?她在心里偷偷算了算,来袭的庆历军算作三万,一半的话,那她就是杀了……一万五千人……——应该在被原谅的范围内……吧。╥﹏╥……   即将交战的两军都在动着,厚重的城门轰然关闭,城墙上的禁军在做最后的防卫准备,猎宫主殿前宽阔的平台上手持兵刃的士兵井然而立。见到梅长苏和九儿、飞流,一身戎装的言豫津迎了上来,报备梅长苏能用得上的各府府兵都已编进队伍。   言豫津坚持留在殿外,梅长苏吩咐飞流跟在言豫津身边,是要护卫他安全的意思。言豫津也没有托大拒绝。侧眸看到九儿,问道:“小九儿,你那些厉害的毒/药不能给那帮叛军下点儿吗?就算人多杀不死,至少也拖拖时间,给他们制造点混乱。”   九儿不服气的想,也许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上万人的战争,她的毒可以毒死一两个,甚至数十个人,却不觉得面对数万人的大军真能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在心里哼唧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言豫津。言豫津立刻颠颠的拿走了。   九儿嘱咐:“你用的时候尽量别撒到自己人身上,我没带那么多解药。”   言豫津:“……”   他觉得还是不要用比较安全。“我听说你也送靖王殿下了……”   还没说完被九儿打断。“对哦!”她猛一拍脑门,“我忘记给他解药了,他可千万别毒到自己,不然会死很惨。”尽量忽略心里窃窃的期待。   言豫津、梅长苏:“……” -_-#   幸好威武的靖王殿下一向靠自身实力,没用到九儿提供的危险品。但是wuli靖王莫名化身葛朗台,明知道主人家送的不情不愿,仍是不声不响的昧下了这份馈赠。   .   叛军的队伍一步步逼近,整个猎宫屏息以待,只听得瞭望台上的士兵一声声报着敌军的距离: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甄平站在猎宫城墙的最高处,随着蒙挚嘶吼般的一声“放!箭!!”,他手中的利箭与三千禁军的箭阵一起射出。箭雨从天而降,有的射中了敌军,有的没有。   很遗憾,甄平射出的箭刃属于落空的行列。   蓄满力道的四只箭分别深深扎进了敌军队列的四个方向,离得远,并没有人看到,箭矢下的土地几乎立刻渗透成不可思议的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四周蔓延,如同一张恐怖的紫色大网,将猎物困入其中。   一瞬间,如潮水般毙命倒地的士兵,没有人来得及分辨,他们是中箭而死,还是中毒而亡。也没人去分辨。这里是战场,死亡便是结束。死因?至少对誉王即将到来的下场,没有任何不同。   第 39 章   这场战争的结束远比它的开始迅速的多。只是,结束之前,该有的惊心动魄还是少不得。   梁帝、静妃,以及众皇子和宗亲大臣此时都聚集在猎宫主殿内。第一重殿门紧闭,分不清是天色太过阴沉,还是日光透不进来,殿内昏暗而压抑,空气如同凝结为实质,钝重的压下来,让人连呼吸都不畅。——宫殿内不停拭汗,抖如筛糠的宗亲皇子,怕是觉得这天像是永不能亮起来了。   天光泄露不进,远远的擂鼓和喊杀声却一波接着一波传入大殿中,冲击着众人本就紧绷的心弦。   九儿从没见过打仗,小小声跟梅长苏打商量:“我出去看一眼好不好?就一眼!他们现在不是还没攻进来嘛。”   梅长苏不可能答应。一阵箭雨穿过大殿前的平台,穿过驻守平台的众将士,铿锵作响的钉在紧闭的殿门上,为他的拒绝提供了最有利的依据。梅长苏护住九儿,极快的往殿内退了几步。箭矢破窗而入,原本守在殿门前的宫人顿时乱作一团,不知谁喊了一句“快进殿里来!”,纷纷向殿内拥来。   “呀!”九儿惊叫了一声,看到一枚羽箭直冲着一个小太监飞去,衣袖一翻,一枚银针瞬间射出,将箭打掉了。小太监惊魂未定的趴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九儿,九儿眨着眼睛冲他笑了笑。   吓得跌倒在地的纪王爷一叠声的喊:“把门关上!快把门关上!”   第二重殿门也关闭了。但战争仍在继续。   当叛军的重甲兵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传来时,整个大殿、整片九安山仿佛在一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了这撞击声不停回荡盘旋。梁帝的双手紧握着静妃的手,终于问出第一句:“景琰,还没到吗?”   此刻的大殿更像是一座牢笼——一座并不坚固,随时都有可能土崩瓦解的牢笼。而牢笼崩塌,等待着他们的不是自由,而是宣判死刑。   攻城的重击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不过短短一刻,听在困守牢笼的众人耳中,却有一世那么长。   像是终于听到了众人的期盼,这死寂中的巨响突兀的消失了。死寂却还在持续,被迫停留在这里的人需要一些时间去确定,确定死神的叩门声是不是真的停止了。   一片寂静中,从门外飘进来的那声极轻的“九儿”,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九儿惊喜的叫起来:“是三师兄!”梅长苏自然也听出来了,九儿立刻要奔过去开门,梅长苏下意识拉住她。   就在这时,“砰!砰!砰!”连声巨响,两重殿门,皆被大力震开了,那道身着浅蓝色长衫的俊拔身影,端然站在门外。   九儿几步跑过去,一抬腿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不知道是不是发现这里视野特别好,或者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玩,她不肯好好下来了,还只一条腿站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三师兄是听说我们被困在九安山,特地赶来帮忙的吗?”   三师兄往前急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梅长苏已经走过去,把不能安分一刻的人抱下来。九儿立刻从门槛换到他身上,紧紧扒着他脖子不肯下来。   梅长苏无奈:“不去见你三师兄吗?”   站在门外没再跨近一步的某师兄,听到自家小师妹没有丝毫犹豫的答道:“不见!”   她可还在这呢!唇角勾起一抹笑,一枚雪月银针就扔了过去。   九儿拉着梅长苏险险避过,人终于好好站在了地上。   “现在,可是能见我了?”门外之人含笑问道。   九儿不高兴的瘪了瘪嘴。“三师兄恐怕白跑一趟了,我们的人厉害着呢,不需要帮忙!”   “是吗?”三师兄不甚在意的淡声道,“本来我也没什么兴趣,只是不巧看到一些死状可疑之人,而且数量……还不少。我想,太师父丢失的可能不止‘离魂’。你觉得呢,九儿?”   确实,那么大杀伤力的毒,除了她家变态的太师父,世上再没人能做出来了。   被掐住尾巴尖的小狐狸顿时不蹦跶了,愤愤不平的嘀咕:“你撒谎!要是不来九安山,你怎么可能会见到那些……”猛然想起站在旁边的梅长苏,九儿赶忙刹住话头。果然,师兄什么的最讨厌了!   .   很快靖王殿下也赶回来了。叛军未能攻入城门,那一阵箭雨之下,禁军虽也诸多死伤,但此刻猎宫内的情形与靖王想象中的苦战相比,只能用令人惊愕来形容了。不过他惊愕的并不孤独,猎宫上下众将士没有不惊愕的,九儿和梅长苏也正被另一个惊愕荼毒着。   猎宫一所独立的院落内,言豫津双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九儿,”他甚至不能安静的坐着,边说边围着九儿和梅长苏走来走去,“你知道你三师兄是怎么进来的吗?!”   九儿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她三师兄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可能她希望她压根没能进来。但不等被询问的人表达意见,言豫津已经抬起手臂,神情投入的抢着说:   “彼时,我方禁军数千将士列阵于猎宫门前,叛军重甲攻城的声音如同春日惊雷,撞击着耳膜,蒙大统领的慷慨陈词激起我每一个大梁男儿心中的豪迈血气。我们手握长剑屏息以待,皆已做好了与敌军浴血奋战,以血肉之躯守住我大梁最后一道防线的准备。   “终于,重如千斤的城门轰然倒地,一阵狼烟之中,却只见,一道单薄瘦弱的淡蓝身影,站在高大笨重的攻城冲车前。”   言豫津如同说书一般描述的绘声绘色,末了又转头看着九儿和梅长苏提了一个问题:“在这巨大的反差面前,你们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九儿眨眨眼,晓得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她回答。果然,言豫津又立马自问自答道:“她对着三千身着铠甲,满脸血污的禁军说,抱歉,我只是来找个人,你们继续。”言豫津没有说的是,那声音冷淡极了,仿佛他们不是身在战场,她打断的也不是一场战争,而只是,一场宴会,或是一次普通的交谈。——在此之前言豫津从未想到过,谁又能想到,一场交战正酣的战事,会是一人之力即可中断的,即便万人之上的皇权也做不到。事实上,此刻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人,正等着被解救呢。   言豫津继续说:“我相信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再一看,哪里还需要我们继续,她身后的叛军基本都已经躺地上了,没躺下的也全部丢盔卸甲逃之夭夭了。多亏蒙大统领认识你三师兄,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流血事件。”   看来她解决了五成,剩下一半留给三师兄发挥了。九儿安慰他:“就算蒙大叔不认识我三师兄,也不会发生什么流血事件,死在我三师兄手上的人从来不会流一滴血。”   言豫津做了个怕怕的表情,又一脸兴味的问道:“哎,小九儿,你三师兄明明是女子,你为什么不喊她师姐,而是师兄?”   这个问题黎刚、甄平他们在三师兄第一次到苏宅的时候早问过了,也没什么特殊原因,不过是她小时候先学会的“师兄”这个词,也不明白它跟“师姐”有什么不同,便从大到小依次从大师兄到八师兄叫下来了。谷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三师兄更是丝毫不在意。在没人订正的情况下,就这样从小叫到大了。   九儿打了个哈欠,这几日她虽并没有出什么力,但梅长苏要集中精神筹划布局,她便也要时时跟着,到现在,本就刚刚恢复的身体早已困乏不堪,能忍受言豫津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谁告诉你我三师兄是女子的啊?”九儿绷着小脸儿,煞有介事的吓唬人,“三师兄只是长得太好看而已,我告诉你,我三师兄最恨被错认成女人哦,小心让她知道,会给你下最最厉害的毒/药!”   言豫津当然没有相信,但是看着面前的漂亮小姑娘红着眼眶,强打精神陪着他说话的样子,瞬间感动的不要不要的,立刻体贴的告辞离开了。   送完客,梅长苏往九儿房间走去,她在后面跟着。言豫津根本会错了意,九儿哪里有耐心拖着困乏的身体陪他说话,她不过是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在梅长苏眼皮底下蒙混过关。   亲自给她铺好床,又拧了热帕子给她擦了手和脸,梅长苏一回头,却见小姑娘仍旧乖乖的站着他边上,脸上讨巧卖乖的神情他实在太熟悉不过。   “怎么?”梅长苏忍着笑,轻轻拍了拍她脸颊,柔声问道。   九儿这才立刻蹭了过去,“苏哥哥,”小姑娘狡猾的说道,“你别生我三师兄气,她不是故意杀死那么多人,只是为了保护我们才那么做,不应该被责怪的对不对?”   梅长苏无声的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过假装不知道罢了。   “苏哥哥怎么了?”见他迟迟不开口,九儿小手抚在他面颊上,有些担心的问道。   梅长苏伸出大掌包裹住她盖在脸上的小手,叹息一般说:“我只是在想,我并没有九儿想的那么好怎么办?”   “真的吗?!”梅长苏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然他怎么从她声音里听出了惊喜的意味。   九儿继续说道:“如果那样就太好了,我也能少担心一些苏哥哥被别人抢走!”   梅长苏失笑,她总是有让人意外,又让人心里熨帖喜欢的回答。   “苏哥哥还没回答,你觉得我……三师兄,做错了吗?”   梅长苏疼惜的摸了摸她发顶,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跟她讲这些事。他说:“在战场上,一个兵士的职责即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相信我大梁将士并未失了心中热血和拳拳报国之心。外力的诸多帮忙,或许可以轻松取得一时的胜利,却也可能会使他们错误判断自身实力和对手的强弱。人一旦膨胀不能认清自我,必将面临失败。 更何况是一国军队。”   “所以,”九儿有些失落,“还是错了吗?”   梅长苏笑,伸手将她拉到怀里。“但是这一次,”在她柔软发丝间安慰的落下一吻,“你三师兄没做错什么。九儿也没有。”   淡月笼纱,春夜静寂无声,山林草木早已忘却白昼时发生在这里的流血厮杀,继续不露声色的扎根生长,九安山沉浸在酣梦中,静悄悄的滑向下一个安宁,或不安宁的黎明。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淡蓝身影,停在一扇跳动着昏黄烛光的门外,手臂抬了抬,似乎是要敲门,却又停下了。静静的伫立半晌,单薄冷漠的唇角勾了勾,身形一闪,消失在这场仲春山林的酣甜睡梦中。   第 40 章   第二日,九儿起的晚,错过了一个迷人的春日清晨。不过幸好没有错过靖王府兵终于抓住那只行踪神秘的“怪兽”的热闹。   当戚猛一路得意洋洋,生怕有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嚷嚷着将困在笼子里的“怪兽”抬进来时,九儿正坐在廊檐下,打着哈欠跟言豫津聊天。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廊下,潮湿的大眼睛时不时的扫一眼高高的门槛后的大厅——梅长苏正在里面跟靖王议事。她自然不需要回避什么,不过她今天起晚,不想进去打断他们。   幽深的廊檐下垂着半截竹帘,淡黄色的密条印在那道颀长的灰色身影上,九儿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唇角噙着惬意的笑,垂在台阶下的一双小细腿儿欢快的晃来荡去,红色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仿佛春日流水掀起的细小波浪。   言豫津乱没形象的蹲在她边上,神神秘秘的问:“小九儿,怎么没见到你三师兄?”   晃动的双腿停都没停一下,小姑娘只是没什么良心的“咦?”了一声,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说道:“对哦!一大早就没看到她人,大概已经走了。”   “走了?!”言豫津霍的一下站起来,看上去很有些遗憾,“怎么就突然走了?本来还想是不是有机会尝尝你三师兄做的世上最好吃的百花糕……”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到几乎听不见,因为九儿正用一种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目光看着他。   九儿皱着鼻头嫌弃的说:“你应该庆幸我三师兄走的及时,没给你机会寻死。”   言豫津当然还记得九儿说过,除了她师父和太师父以外的人如果让她三师兄做糕点,会死的很难看。他不过是有点难以置信,尤其是看到传闻中的三师兄,居然是那么样一个寡言好看的女子之后……   九儿一眼看到靖王府兵抬进来的笼子中那个毛茸茸的“怪兽”,就顾不上理言豫津了。她足尖一点,运起轻功飘了过去,落在铁笼跟前,与笼中人四目相对,更加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第一次遇到梅长苏时,九儿只有四岁稚龄,但也能看出他伤的极重,不过当时她并不知道他身中火寒毒,是后来师父无意间说漏嘴她才知晓的。然后,便一头扎进了如何化解火寒奇毒这一刁钻课题中。   其实解毒的法子师父和太师父都有,也并未瞒她。她不过是希望找到另一种解毒之法——另外一种更温和,不那么伤筋动骨的方法。   显然,她最后并没有成功,但也不能称为完全失败。至少她发现,如果解毒时辅以她的血,能大大提高这种霸道毒性的化解速度。换句话说,也就很大程度上缩短了解毒时所需忍受的非人苦痛的时间。   总而言之,她再次见到梅长苏,并在蔺晨面前夸口能治好他,绝非信口开河,而是有着严谨的论证依据。也因为对火寒毒烂熟于心般的了解,她一看到那个困在铁笼的“怪兽”,立刻就明白了。   所以,梅长苏一出现,她基本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   .   九儿也没想到,她钻研了那么久的解毒之法没用到梅长苏身上,第一个病人却是这个毛茸茸版本的赤焰军大将聂锋。虽然她并不在意这个人是不是中毒,痛不痛苦,但是苏哥哥看起来在乎的不得了,所以她就愿意尽力帮他解毒。   仲春夜晚莹澈的天空,星星有,月亮也有,都是春天该有的样子,静默的,单薄的,却又恰到好处。适宜的光亮,映照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万物生长。   梅长苏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一直都到屋内尽头,那里靠墙放置着一张床榻。九儿看起来睡得很沉,轻合双眸的脸颊少了几分平日的调皮灵动,多了几分娴静,如同安稳绽放在夜风中的娇美花朵。   他就这样站着看了许久,然后俯身轻轻执起她放在身侧的左手。跟他想的一样,纤白的指肚上,一个细小的血红色针眼。这样小的针眼,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梅长苏却觉异常刺目。昏黄烛光下,他默默的盯视了良久,然后,微微低头,在她润白指尖轻轻吻了一下。   几乎同时,“被我抓到啦!”耳边蓦然响起蕴满笑意的声音,欢快的喊道,“苏哥哥偷亲我!”   他仍垂着头,白日时总是一枚碧玉发冠束得整整齐齐的发,此刻散了开来,有一缕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滑落肩头,长长的垂下来,温润中带了不多见的懒散随性,让九儿看直了眼。她的微凉指尖仍贴着他暖热的唇瓣。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知道,此刻他好看的唇角一定勾起了一抹笑。于是她也笑起来。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她能让他笑。   梅长苏在她床边坐下,把她撩开的被子拉过来,重新将人裹好。九儿不放开他的手,在锦被下与他十指相扣。梅长苏由着她,温声道:“明日我会写信给蔺晨,让他尽快赶到金陵。九儿还记得他吗?琅琊阁的蔺少阁主。”   “记得啊!”九儿点头道。   “我身上的火寒毒,当年是琅琊阁的蔺老阁主,”怕她不知道是谁,又特意解释道,“也就是蔺晨的父亲所解。蔺晨也知道火寒毒的解毒之法,所以九儿答应我,先不要自己去给聂大哥解毒,特别是——”他停顿了一点,方接着说道,“特别是,不要再随意使用自己的血,明白吗?”   跳动的烛光映进她瞳仁里,一双黑黑亮亮的鹿眼看着他。九儿能治好他,自然也能治好聂锋,这样简单的道理梅长苏不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聂锋好起来,越快越好,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火寒毒的痛苦,但他仍坚持等待蔺晨。   那样的经历,他不会允许再有第二次,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九儿知道,之前的事,他还在担心害怕。   她从包裹住她的锦被中挣脱出来,伸出手抱他。梅长苏一笑,听见她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我都听苏哥哥的,也保证,绝不会去做任何冒险的事。”小姑娘温温软软的身体抱着他,乖得不得了,吐出的热气扫到他的耳廓,直暖到、痒到心里。   “但是!”语气猛然一转,变得异常严肃又认真:“苏哥哥也要听我话——不准胡思乱想,也不要担心。我的身体早就已经恢复了,绝对绝对不会再毒发,我会为了苏哥哥好好的,好不好?”   “好。”梅长苏顺了顺她拱在胸前的毛茸茸的小脑瓜,声音温柔如三月细风。“我也听九儿的。”他说。   被捋顺了毛,九儿心满意足的在他怀里蹭啊蹭。   旁人看到的也许是九儿的种种任性刁蛮,和他的百般宠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九儿经常抓着他孩子气的问“好不好”,脸上也是撒娇耍赖的娇嗔,他也总是宠纵的回答,“好”。可是她的“好不好”前面,每每都是为他着想的种种条件。   薄薄春云笼皓月,院落夜沉沉。心里是比这春夜更沉静的踏实。   .   誉王联合庆历军的叛乱已平定,蒙挚亲率十万兵马,先行从九安山前往金陵,不日,信使传回其重新收复留守禁军掌控京城的消息。至此,也到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帝王出巡行将结束,圣驾回鸾的时候了。   对梁帝来说,九安山之行不止凶险,誉王谋逆是辜负圣恩,更是对其皇权的令人无法容忍的挑衅。及至整鸾回京,随驾车马及队伍全然没了来时的赫赫威严,已日渐老迈的梁帝,气愤之余,只感身心俱疲。   但机遇向来与风险并存。这句话对誉王和靖王都同样适用。誉王破釜沉舟设下这场惊天赌局,靖王被迫应战,胜负结果都由博弈双方自行承担,半点怨不得旁人。   不同的是,靖王有“得之可得天下”的江左梅郎。   正如一切尘埃落定后梅长苏所说,虽然凶险,但此役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萧景琰了。   就连看似糊涂只爱风月,实则最是清楚明白的纪王也不禁感慨,“不日回京,诸事可定”。   .   “那个誉王为了保全自己的妻儿,都已经自裁谢罪了。皇上真的那么坏,这样都还不肯放过他们吗?”   还是金陵城外官道旁那座稍显破败的小凉亭,九儿站在梅长苏身边,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春日微雨中匆忙驶过。谁会想到,这样简陋的车架中,坐的会是当年那个可与当朝太子一争长短的誉王的王妃。   如丝细雨被风吹散了,漂浮到脸上身上是一团湿气凉意,举目远眺,斑驳淋漓的水汽弥漫在道边自然生长的树木草地四周,空蒙如薄雾,散漫似轻埃。   有诗云,“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而作为大梁帝都的金陵,城外的官道除了比别处更宽阔平整些外,并不见什么好风景,还似乎总与送别分不开。   静静注视着马车驶离这场纷乱,梅长苏说道:“誉王突然自尽,皇上也许会一时愧疚心软,但是无论怎样深的愧疚也会被时间磨浅。何况,什么愧疚也抵不过帝王的猜忌之心。再说,作为誉王的遗腹子,比起这繁华倾轧的京都,远遁江湖,做一个平民百姓更适合他。”   天幕低垂,亭角汇聚的雨滴点滴而下。他的语气如同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九儿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当年的祁王萧景禹,今日的誉王萧景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今日的天子,并非变得心慈,只是变老了。   她伸出手拉住他的。   支撑凉亭的四根角柱不知被风雨吹蚀了多少年头,柱身中间笔直裂开了一道一指宽的缝隙,还有其他数不清的细小裂痕。也许它比这座金陵城还更早的矗立在此,见惯了江山易主,王朝更迭。   世事浮沉,山河变迁,总有一天这些终将可以从他肩上卸下。只待……他低头看向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只待,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快了。   第 41 章   一场春雨,虽细密无声,却断断续续的从清晨,缠绵至傍晚。浸绿了院中的青竹叶片,打湿了廊檐下的半卷珠帘。第二日终于放了晴,空气中还嗅得到雨水的潮湿气息。   蔺晨就是这样踏着春日阳光,手握折扇高调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蔺少阁主原本是拒绝一回到金陵就马上赶来苏宅的,他确是因为苏宅的那人一封飞鸽传书,就巴巴的从南楚飞奔回来不假,但一路上如此多的美人值得人回顾,更何况,他深以为,越是重要的人物越是要在最后时刻才粉墨登场——在所有人翘首以盼中出现才更能凸显他的与众不同!   可是,那个九儿丫头居然真将梅长苏治好了!当年让他家老头子熬白了头发胡子也搞不定的火寒毒,当真让那个小丫头治好了?   是以,蔺晨踏进苏宅的第一件事即是钳了梅长苏手腕,细细诊脉。医者,望而知之。其实只观梅长苏面上神色,他心中已有论断——他认识梅长苏十三年来,还从未见他如此神采奕奕的站在他面前。但不亲自诊上一诊,终归难以置信。   九儿站在边上看着,蔺晨以为这个从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小丫头必然得意万分,尤其他从一开始并不完全相信她真能治好梅长苏,毕竟那是天下奇毒之首的火寒毒。但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又笃定的说道:“我早说过会治好苏哥哥啊!”这并不是可以拿来炫耀的事,而是她必须做到的事。   这一刻,蔺晨心里暖洋洋的,发自真心的为好友感到高兴。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和五味杂陈。煽情不是他的风格,他还是做自己好了。于是,勇敢做自己的蔺少阁主,无限幽怨的侧头望了九儿一眼。   然后……然后蔺少阁主怅然放开梅长苏手腕,凄风苦雨道:“这一天还是来了……你终于不再需要我了……”   一屋子人没有不了解这位脱线的少阁主的性情的,时常在各种角色之间无缝切换。果真,不等众人有何回应,蔺晨已然恢复,手中折扇熟练的一翻,敲在离得最近的黎纲头上:“别跟这儿傻站着了,快去叫吉婶给我煮一碗粉子蛋,我……”   蔺晨没能说完,因为九儿突然毫无预警的给了他一针,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梅长苏头痛扶额:“九儿……”   “我,我去让吉婶煮粉子蛋。”黎纲目不斜视的逃走了。   “蔺晨只是在开玩笑。”梅长苏无奈道。   “我知道啊,”九儿笑眯眯的,“所以我也跟他开了个玩笑。”   “……”倒在地上的蔺晨。   .   不一会儿,逃走的黎纲又犯险回来了。先在门口探了探头。   梅长苏看见了:“有事进来说。”   黎纲走进来,躬身道:“宗主,宫羽姑娘来了。”眼风下意识的扫过九儿的方向,曾经发生在霓凰郡主身上的惨烈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黎纲觉得这宫羽姑娘来得真不是时候,没见现在还躺着一个吗?——连男人都不放过!   硬着头皮补了一句,“是来辞行。”   梅长苏面色未变,点头“嗯”了一声,说:“让她进来吧。”金陵之事已近收尾,想来是十三先生告诉宫羽他安排妙音坊留守众人返回廊州。   一袭白衣,如天边浮云,飘动至近前,俯身行礼时才沾染了些人世的烟火气。   梅长苏仍是神色淡淡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和视线分在宫羽身上。九儿高兴了,乖乖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继续给横着的蔺少阁主解毒。   宫羽略犹豫了一下,开口说的却不是辞行之言:“宫羽听十三先生说,宗主近日好像有什么烦难之事,于是就想了一个主意,希望能在临行前为宗主分忧……”   梅长苏有些意外,但马上意会:“你是说夏冬的事?”   “是。”   听到宫羽肯定的回答,九儿的眼睛亮了亮,她原本是想自己去……但既然这个很让她不喜欢的女人自己撞了上来,她当然不会反对。   听到宫羽说粗知易容之术,愿意去天牢将夏冬换出来,虽然正中下怀,九儿仍有些意外,一边将装有解毒丸的瓷瓶收起来,一边问道:“你真的会易容术?”   “是,”宫羽说道,“虽说想要长久隐瞒,或者完全替代另外一个人不太可能,但狱中光线昏暗,每日只有狱卒巡视,倘若能成功瞒上几日,也未可知。”   她分析的都很对,但九儿却忍不住笑了。“说这么多,那你这不是易容术,只能算是乔装术。”   梅长苏想起那位曾有两面之缘,却皆是不同样貌的八师兄,不禁问道:“九儿是不是也会易容?”   “当然!而且只要行为举止模仿得当,即便熟识之人面对面也不能识破。”   九儿说到自己擅长的事常常很得意,易容术也是其中一项,并没有故意取笑宫羽的意思——好吧,她承认,也许是有一点点故意。   细如纤尘的女子,像是着了风,要被吹散了。面红耳赤的囧坐在一旁。   早就解了毒,闭目躺着闲散看戏的蔺晨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潇洒的翻身而起,开口道:“小丫头会解毒,也会下毒,现在我信了。但是如此高明的易容术?”蔺少阁主握着折扇,煞有介事的在掌心敲了两下,摇着头说,“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恕蔺某不能轻信。”   九儿眨着眼看着故作风度的蔺晨。后者也看着她,等她回答。谁知小丫头竟不甚在意的“哦”了一声,就将他打发了。更加气愤的是,蔺晨居然还读懂了她这一个字所包含的意思——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是不是相信?后面也许还有一句——你又不是苏哥哥!……   显然宫羽领会到了蔺晨为她解围的好意,强自调整好状态,坚定道:“九儿姑娘尽管做出面具,宫羽愿往。”   “宫羽,”虽然知道她这样说必是已经下定决心,蔺晨仍是提醒道,“你需想清楚,进天牢可是要吃苦头的。”   宫羽向九儿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双眸低垂,中规中矩的回道:“宫羽是江左盟的人,为宗主分忧,是应尽之责。”   蔺晨转头看九儿,见小丫头正埋首整理一堆的瓶瓶罐罐,像是完全没听到宫羽的话。   .   再次见到那张好看的面孔,苏宅的门房小哥在凉爽的春日清晨出了一身白毛汗。爱岗敬业的门房小哥咽了口吐沫,克制着满心恐惧,到底没坠了苏宅的门面,客气有礼的侧身放行。但来人还是没能顺利进去,因为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一大早就遇到美人儿,还是碾压他过去三十多年认知的绝色美人儿,蔺晨立刻知道,这肯定就是九儿那位三师兄。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如斯春日美景,美人儿也是来踏春的吗?”蔺晨手中的折扇挥的格外风度翩翩。   门房小哥简直不忍直视了,谁家踏春会在别人家门口台阶上啊?啊!有个毛的春啊!鄙视归鄙视,善良的小哥抛出最后的勇气提醒道:“这位是九儿姑娘的师兄……”   蔺晨“唰!”一下挥开了折扇,满面笑容道:“我知道。”他琅琊阁的招牌只在醉花间和仙人谷身上跌过,鉴于醉花间就是仙人谷,仙人谷也就是醉花间,也就是说,他琅琊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两次!但是!只要它出现,即便只是一阵风,琅琊阁也能抓住。所以他当然知道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门房小哥:……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你昨天刚被人一针放倒吗?现在还敢色眯眯的窥视人师兄!您这伤疤好得也忒快了点吧!   不得不说蔺晨运气好,因为上次的“门房事件”,九儿特意叮嘱她不准随便给苏宅的人下毒。面对从来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小师妹,三师兄也只得应下了。   “你是来找九儿的吧?来来来,我给你带路。”蔺晨手中折扇在手指间熟练的转了个花样,然后一派潇洒的做了个请进的动作,热情的说道。   “多谢。”三师兄略点头说道。虽然她自己认得路,但是这样也许更快一点,不然她担心自己快管不住手里的毒针了。   蔺晨望着美人的背影,收回折扇点了点下巴:冷美人啊……——我喜欢!o(≧v≦)o……欢快的追了上去。   .   “所以,你这么急把我叫来,只是为了让我易容进天牢,换另一个女人出来?”   九儿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清清脆脆的道:“对呀!”   “甚至还用了师父的赤蜂。”这一句已经不是疑问的语气了,而是认命又纵容的陈述,伸手递过去一个小瓷瓶。   看见瓷瓶,九儿笑得更开心了:“小红真能干,我就知道它一定能找到你!”边说边打开了瓶塞。   一旁好奇观望的蔺晨,看到一只通身鲜红色的小东西慢慢爬出瓶口,在瓶口的位置停了一瞬,然后展开翅膀——翅膀居然也是透明的红色——向着花园的方向飞走了。   三师兄面上有了笑意:“让师父听到你又叫她的宝贝赤蜂小红,一定会生气。”   九儿鼓了鼓嘴:“……那我回去的时候给她带一马车金陵城最时新的首饰和衣裳。”   三师兄脸上的笑更明显了,浅浅的“嗯”了一声。   蔺晨踮着脚盯着她们口中的赤蜂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插嘴道:“那,那是蜜蜂吗?”   “是我师父养的赤蜂,能识路寻人。”九儿说道。   蔺晨对神秘的仙人谷早已满心神往:“小九儿,咱可说好了,作为家属,你和梅长苏第一次回仙人谷我是一定要跟着的。”   “好啊。”九儿答得干脆。她记得跟梅长苏说过要请大家一起去仙人谷,也包括这个奇奇怪怪的琅琊阁主。   得到满意的回答,蔺少阁主留下一句,大好春光不可辜负,美人儿我们改日再约,摇着扇子风流倜傥的走了————然后,又退了回来——   “你刚才说要让美人儿……你师兄去天牢换夏冬?不是说好由宫羽去吗?”他以为这件事已经商定了。   “对呀!”九儿歪着头,看起来分外单纯无害,说出口的话却与脸上神情全然相反,“就是因为她想去,所以我才不让她去啊!”   “……”蔺晨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惊吓,女人果真可怕——即便她现在看起来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第 42 章   来了帮手,九儿连面具都不乐意费心做了,三师兄没见过夏冬,她便让黎纲寻来一副夏冬的画像,心安理得的做起甩手掌柜。   做面具当然是细致活,但也谈不上多难,若是在仙人谷,一应材料都在手边,一两个时辰尽够了。在这里,所有材料都不凑手,需要重新调配,便多耽误了两天。   第三日一早,九儿拉着梅长苏,故意落在三师兄后面几步跨进花厅,果不其然,听见数声打翻茶盏和被茶水呛到的咳嗽声。梅长苏轻轻一笑,立刻觉得自己刚才惊震半晌的失态不算什么了。   蔺晨倒还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只是眼中的情绪看起来有些莫测高深,手中的折扇慢悠悠的摇着。   易容术虽然神奇,但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也并非什么不多见的技能,之所以到了今天会易容术之人如此凤毛麟角,也与仙人谷,或者说是昔日的醉花间脱不开关系。琅琊阁所存的醉花间的消息也不多,其中一则最是让蔺晨印象深刻,因为它算得上是一出风月情浓之事——不同的是,这皓月清风沾染着血色。   简单来说即是,有歹人易容成醉花间的大BOSS,也就是九儿现在的太师父,把其心爱的女子——也就是九儿现在的师父——掳走了。当然最后太师父肯定成功将师父救了回来,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九儿了,但是也吃了不少苦头。中间如何救人,以及被掳走的女子受了什么苦皆没有记载。只知最后太师父冲冠一怒为红颜——不用说,易容掳人的歹人必然活不成了,还连累了全家,“满门被诛”四个字,读来让人心惊。不止如此,太师父盛怒之下,几乎杀光了当时江湖上所有会易容术之人。   蔺晨当时读到这里时,只觉得薄薄的纸页都浸透着血气,醉花间最后走至整个江湖都欲除之而后快不是没有道理的。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这个被记录为邪佞暴虐的门派扯上关系。   不过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事实真相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在琅琊书库中,关于醉花间为数不多的些许记载与评论都被散置一旁,想来总有其不尽不实之处,不足以载入琅琊阁的消息网。   幸运的是,蔺晨心中这一疑问不久就得到了解答。彼时,缠绵秋风中已带了冬日的寒凉,整装北上抗击大渝的大梁十七万将士,映着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皆沦为蔺少阁主谈情说爱的背景墙——虽然身畔骑在马上的俊秀姑娘不怎么太搭理他,不过即便是蔺少阁主一个人的独角戏也神奇的绝不会冷场。事实上他把这当成了一个挑战,俊秀冷淡的姑娘因为他哪句话挑了挑好看的眉,因为他哪个笑话弯了弯诱人的唇角,都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   然后,话题不经意的拐到他看过的这则关于醉花间的轶事上,寡言的姑娘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说:“蔺公子相信?”   这种时候蔺晨当然答不相信,何况他本身也对此事存疑。   那是他一眼相中的姑娘第一次跟他说那么多话,虽然谈话内容压根与他无关,但是在远离喧嚣,举目皆是峰峦千嶂的北境边塞,他永远记得她说的这些话,和她说话时的神情。其实她的神情和说话的声音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如隐藏在深山的清澈溪流,带着与世隔绝的疏离和清凉。   她说:“我不知道蔺公子心中对正派邪派如何界定,我只知道我师父被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掳走三日,这三日他们以此威胁我太师父自断经脉武功尽废……三日后我太师父亲自将师父接回,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那一次,太师父费尽心思才保住师父的双腿……如果我太师父真的要杀光什么人,不需他动手,我们都乐意代劳。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没有,因为师父不喜欢太师父杀人。”   美人说完后还补了一句:“想来蔺公子与琅琊阁皆是黑白分明的名门雅士,当与我这等邪佞之辈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才是。”   厚脸皮的蔺少阁主立刻拍马凑过来:“如此就更应该多多亲近了。我这个蒙古大夫与你邪佞之辈正好天生一对儿!”   .   当然,蔺少阁主的漫漫追妻路才跨出了万里长征第一步,现在,我们还是先看回三师兄易容进天牢换夏冬。   三师兄与夏冬身形差别不大,寡淡冷然的性子也极为相似,易容后,只要不说话,几乎寻不到任何破绽。不过,九儿和三师兄自然不会允许这点小瑕疵存在。三师兄抬眸看了她一眼,九儿立刻从身侧的小布囊中掏出一个瓷瓶,然后倒出一粒褐色药丸。三师兄拈过来吃了,再开口时,一句轻促的“可以走了”,已然与夏冬的声音一般无二。   三师兄一路踩着苏宅众人惊掉在地上的下巴出了门。直至近午时分,一辆老旧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苏宅后门。   九儿觉得别人家夫妻团聚跟自己压根没关系,很不乐意等在这里,扯着梅长苏的袖子央求要出去玩儿。她当然是真的想出门玩儿,也是真的知道,换夏冬出来本就是为了让他们夫妻商议取舍解火寒毒的法子,所以蔺晨一定会给他们夫妻详细讲解火寒毒的症状,以及解毒之法。她一点儿也不想梅长苏坐在这里再听一遍这些话。   中午的太阳煌煌的照着,已经有了夏季的暑气。宽敞的凉亭,四周垂挂着白色帷幔,即挡住了些微热气,风过时薄纱轻动,又煞是好看。不知道第几次纱幔落下时,现出了夏冬的身影。而梅长苏还稳稳的坐在凉亭内。   九儿不高兴的鼓了鼓嘴。   梅长苏轻笑着拉了拉她的手:“不是说要给你师父带一马车京城最时新的衣服首饰?现在去选吧。”   沮丧的小脸儿立刻转晴了,欢呼一声,拉住他的手,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凉亭。   现在不高兴的人换成了蔺晨,他不止被残忍抛弃在这里打白工,更重要的是,他的小美人儿此刻正被关在天牢里,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还一心只想着玩……   但是他再不高兴还是认命的去给聂锋解毒了,谁让他愿意认梅长苏这个朋友呢。   .   如果要用一个季节来形容身居高位之人,那没有比夏天更合适的了。淡然平静的微风白露,还是毫无征兆的疾风骤雨,变幻莫测。而现在正是夏天,更是金陵城的夏天,身处漩涡,风云乍变向来是在一夕之间。   但此刻,暴风雨尚不见端倪,苏宅近几日都过得很平静,除了飞流因为蔺晨无节操的“调戏”时常上蹿下跳的暴走,众人皆感受着这难得的水静风轻。   这样稍显放松的好心情是有原因的。靖王终于顺利册封太子。聂锋的火寒毒也解得很顺利。流放多时的谢玉突然身死虽让人意外,但正如梅长苏所说,他死了比活着有用,正好提供了重审赤焰旧案的契机。   如此种种,对九儿来说,最最重要的却是:讨厌鬼靖王萧景琰要成亲了!   用黎纲带回来的规规矩矩的话来说就是,靖王将册立新妃。无论哪一种说法,对九儿来说都是喜大普奔的好消息——终于不再有人跟她抢苏哥哥了!尤其一想到,不久她就可以带梅长苏回仙人谷,然后站在师父面前,认真又得意的告诉她:“你说的完全不对!苏哥哥是我一个人的,跟那个靖王萧景琰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就乐得合不拢嘴。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更美好了呢!<( ̄︶ ̄)><( ̄︶ ̄)>   梁帝诏梅长苏入宫的口谕传入苏宅时,门外还是日色正好,由两骑御林军护持的马车稳妥的停在门口,莽莽的风吹过马车顶帐,已经带了变天前的饱满湿气。   蔺晨首先嗅到了不寻常,老皇帝垂暮体弱,靖王册立为太子监国理政后,更是久不临朝,突然要召见梅长苏这个平日无甚交集的白衣客卿,不能不让人生疑。但是心中再如何疑窦存生,梁帝仍是大梁皇帝,即出明旨召见,便无法推脱不往。   梅长苏还在想如何安抚住九儿乖乖呆着苏宅,别说皇上口谕只召见他一人,即便应允,他也不会同意带她涉险。一转头,却见小姑娘正稳稳妥妥的站在一旁,见他看过来,立刻露齿一笑说:“苏哥哥去吧!我可以和飞流一起玩儿!”   多乖巧听话的小姑娘啊!可惜梅长苏对她这幅讨巧功夫太了解了,也不说话,只轻笑着看着她。   九儿立刻扛不住了,扑到他身上蹭啊蹭,蹭够了才打保证:“好啦,我答应苏哥哥,不捣乱,会和飞流好好玩儿。不然——”歪头想了一下,然后举手说道,“不然罚苏哥哥不陪我睡午觉!”   这对她来说可是很重的惩罚了。   梅长苏姑且信了她这个保证,抬手抚了抚她额发,适时夸赞道:“乖。”   九儿连忙仰起脖子让他摸得更顺手,喉咙里含混的咕噜了一声:“喵……”   梅长苏被她逗得一笑。   蔺晨却先受不了了,故意夸张的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折扇往前一送,将两人分开了,不满道:“你们真是够了!能不能考虑一下观众的感受!不知道本公子单着的时候,最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秀恩爱吗?”   傲娇起来的蔺少阁主不能理,也不用理,梅长苏踩着一地云影日色出了门。   .   进宫的马车刚驶离不久,被靖王派来阻止梅长苏进宫的列战英也到了。随即,黎刚、甄平、蒙挚等皆齐聚至靖王府商议对策。九儿没有跟去,她在庭院中的青竹丛边站了片刻,然后脚尖一点,运气跃到了屋顶。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无声无息的落在了她身旁。   “飞流,”九儿勾了勾唇角,“你想不想去皇宫玩儿?”   可不是她食言哦。她答应了苏哥哥会和飞流一起好好玩儿,只是恰恰好的把地点选在了皇宫嘛。苏哥哥还是要陪她睡午觉的!   第 43 章   站在皇宫的城墙之上,九儿忧郁的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锦绣华屋。她的血解了梅长苏所中的乌金丸之毒,调理了他的身体,同时也化解了大半她之前为他种下的飘香藤,导致现在她没办法立刻确定他的方位。   无奈的叹了口气,九儿跳下高耸的城墙,重新返回到那几个被毒晕的人中间,取出一根银针,扎醒了其中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悠悠转醒,似乎一时还反应不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九儿笑嘻嘻的安慰道:“你别怕,我现在帮你解毒,但是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大叫哦!同意的话就眨两下眼睛。”   小太监双眼惶恐的眨了眨。   九儿给他解了毒:“你现在可以说话了,告诉我,刚刚进宫不久的梅长苏被带到哪里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的抖啊抖,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开口说的却是:“九……九儿姑娘……”   九儿“咦?”了一声,“你认识我?”   小太监稍稍镇静了些,腼腆的笑了一下,红着脸说:“姑娘可能不记得了,在九安山叛乱时九儿姑娘曾……曾救了奴才一命。”   九儿歪着头想了想,还是记不起自己出手救过什么人,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你知道我苏哥哥在这皇宫的何处吗?他大概一个时辰以前进宫来的。”   “奴才地位低贱,是没有资格知道贵人们的行踪的。”帮不上恩人的忙,小太监看起来颇难为情。   “这样啊。”九儿也有些失望,正准备再去扎醒一个问问,听见小太监又说道:“不过如果苏先生是被皇上召进宫的话,应该是在养居殿。”   “真的吗?”九儿转回身,将小太监从地上提起来,急切道,“那你快帮我们带路!”   小太监点头,担心的看了一眼还晕在地上的其他人。九儿想了想,叫过飞流,指了指房顶,又指指躺在地上的人。   飞流抬头向上望了望,然后点头答了一声“嗯!”,伸出手一边一个抓起两个歪倒在地上的人,一纵身,不见了。   现在可是白天,毒倒的人就这样扔着不管很容易被发现,所以,九儿就让飞流把他们都搬到房顶上去了。︿( ̄︶ ̄)︿   几个起落间,飞流又稳稳停在了九儿面前,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显然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   “走吧!”九儿冲飞流招手,“前面还有很多让你玩儿。”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游戏。导致皇宫的主子们发现今天的宫女太监好像都十分惫懒,居然一转眼就见不到人了。当然,也很可能是当值的宫人胆战心惊的发现,把自家主子丢了,很想死一死……   飞流少侠表示,玩儿的很开森!\(^o^)/~   .   养居殿内,梅长苏从一开始梁帝令高湛察视他领口、袖口,他便明白了事出之因。之后太子出现,夏江指证也皆在意料之中了。一切事情,知晓了症结所在,也便能够对症下药,找出应对之策。梁帝心里原本一面倒的天枰,也被一点点扯了回来。   然后,被逼入穷巷的夏江,置之死地的最后一击,几乎瞬时将一切重新打回至原点。一句“宁错杀,不错放”,更是直指梁帝内心最隐讳的暗影。   时间已经将一切旧貌新颜淘洗的够久,所有人与物都正在慢慢撤去伪装,原本的最真实的一面日渐展露。   梁帝对赤焰旧案与其说是敏感,勿如说是恐惧更恰当,因为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自己尚保持着清醒,知道当年的决定是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但他是帝王,一面深悟错误,一面又站立在制高点,拼命掩盖、甚至拒绝承认错误。他人的不可碰触,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以,当真实的波涛稍一涌动,他立刻筑起堤坝,以防水患。只是,他忘了,这洪水是他十三年前搅起来的,现在席卷而来,终于要将他冲垮了。   大殿内只剩了梅长苏、靖王,以及梁帝和高湛主仆。行凶者意图掩饰自己的目的,但留在这里的三人无不对其性情了解至深。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在这种时候,更不该在这里响起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很是好听。   那个好听的声音说:“飞流你不乖哦!还没玩儿够吗?都说了银针要扔准一点,你看那边那个都没有倒下!”   梅长苏愣了一瞬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确实是九儿的声音。   不过不等他有所反应,受惊的梁帝已喝道:“谁?!”   殿外却又恢复了平静,没了刚才的好听声音,也不见御林军冲进来。   须臾,紧闭的殿门“吱呀!”一声,被费力的推开了一条缝。看不见有人,只听见刚才清脆悦耳的声音又响起来:“这门好重!飞流快来帮我推!”   这么庄重的气氛,梅长苏觉得自己失笑的行为实在太不严谨了,但他没办法控制上扬的唇角。   他走过去帮她拉开了殿门。   胳膊上的力气一松,九儿没注意到门槛,被绊了一下,瞬间向地方扑去。梅长苏赶忙上前两步接住她。   闻到自己熟悉的味道,九儿顺势倒在他身上抱的更紧,高兴的叫人:“苏哥哥!”   九儿这次行为实在鲁莽,但这里显然不是追究的地方,而且小姑娘软软暖暖得抱着,他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   伸出手拍了拍她发顶,轻声道:“先站好,不许淘气。”   九儿哪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赶紧乖乖站好,还乖巧礼貌的冲里面正傻傻注视着他们的靖王和梁帝挥着手打招呼。   梅长苏携了她手走到梁帝面前,躬身道:“幼妹顽劣,惊扰陛下了。”丝毫不提九儿是如何进入皇宫,又是如何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养居殿的。   老皇帝也没提,殿外的御林军若是还有战斗力,也不会放任这么个黄毛丫头像逛自家后花园似的晃悠到他这个一国之君面前了。   “景琰,”梁帝对身侧的靖王说道,“今日过来匆忙,还没有去给你母妃请安吧?现在这里没事了,该过去看看了。”   一向沉稳内敛的靖王殿下奇怪又无语的看着自己这皇上爹,难得在心里吐槽:您确定要支走亲儿子,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个刚刚放倒了您一队御林军的“小魔头”?   此刻的梅长苏也操着心,紧抓着九儿的手不敢放,唯恐一个不注意,老皇帝也倒在她手下。   幸好高湛及时回来了,双手捧着墨色宫盘,盘中摆着两只精巧的碧色小酒杯,杯内酒液盈盈晃动。   “今日之事无端牵连了苏先生,让你受了惊吓,为此朕很是过意不去,略备了薄酒,给苏先生压压惊。”梁帝面色和蔼的继续对着梅长苏念台词。   梅长苏躬身谢恩。   “真的吗?”身旁的九儿却很惊喜,一脸萌萌哒蹦跶到梁帝面前抱怨道,“你的皇宫太大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累的口干舌燥,能不能也给我杯酒喝呢?”   无论年轻时如何铁腕狠辣,人老了都很容易喜欢愿意主动跟自己亲近的小辈,尤其九儿这样不使坏时俨然一副小天使模样——即便不喜欢,也很难让人心生讨厌。   不过梁帝也没忘了,他不是真的请梅长苏来喝酒的,是以没有立刻作答。   九儿可不管他心中作何想,见他不答应,已经老实不客气的说道:“原来皇帝这么小气的吗?不给就不给,反正苏哥哥最疼我,他的会让给我喝!”便去拿高湛宫盘中的酒杯。   高湛眼皮跳了跳,因为九儿偏那么准的挑中了那一杯。他往旁边让了一下,仍是状似不经意的说道:“这杯是苏先生的……”   九儿还在天真的笑着,像是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深意:“我知道啊!苏哥哥的就是我的,因为苏哥哥整个人都是我的!”   梅长苏伸手来拉她,没想到她竟用上了轻功,轻松逃脱了,极快的抢过高湛托在盘中的酒杯,欢呼一声:“抢到啦!”   一饮而尽。   “九儿!”   “九儿姑娘!”   梅长苏脸色煞白的抢步奔到她面前,双目紧盯着她面色。靖王也瞬间靠过来,神情紧绷,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掩在宽袖下的手臂青筋暴涨。   阴差阳错的状况让梁帝也傻了眼,身后的高湛轻声犹豫道:“要不要传太医……”但这种毒,太医也是回天乏术。   ……   .   虽然出现了喝毒酒的人不是想杀死的人,而且误喝了毒酒的人还没死这种乌龙事件,但梁帝毒酒也赐出去了,万没有再赐第二杯的道理,而且老皇帝怀疑恐怕赐多少杯也没用……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   梅长苏在生气。   苏宅上下见九儿和梅长苏一起回来,认定他一定是气九儿不听话乱闯皇宫。但九儿知道不是。   一只摆满精致糕点的盘子,被一双莹白小手托着出现在门口。手的主人却躲在门后面,看不见身影。   “最最好吃的百花糕哦!一个漂亮又贤惠的姑娘做给她最爱的苏哥哥吃的!”   梅长苏听着她毫不脸红的夸自己,嘴角不自禁往上牵了牵,又不动声色的握着书册挪了挪身子,背对向门口。   九儿探头往里瞄了瞄,却看到一个冷冷的大后背。   ┭┮﹏┭┮   垂头丧气的走进屋内,气馁的将糕点搁在桌上,九儿牵了牵梅长苏的衣袖,委委屈屈的申辩:“那个老伯伯端着酒杯一进来,我就知道里面下毒了嘛!当然不能让苏哥哥喝!”   “所以你就自己喝了?”梅长苏真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会有事啦!那么拙劣的毒,我三岁就会解了。”   梅长苏叹了口气,放下书册,将自家小姑娘拉到身前,一点一点说道:“九儿,苏哥哥不希望你涉险——尤其总是因为我身处险境。九儿把我治好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可以更好的保护九儿,就像你之前一直护着我那样。九儿不相信苏哥哥可以保护好你吗?”   九儿赶忙摇头:“我当然相信苏哥哥!”   “所以,”梅长苏说道,“我会首先不让自己有危险,这样才能更好的护着九儿。下次我让九儿乖乖等着,九儿要听话,因为只要九儿等在那里,苏哥哥就一定会平安回来。明白了吗?”   “嗯!”九儿重重点头,眼圈莫名的有些酸胀发红。   “乖。”梅长苏怜惜的抚了抚她额发。   .   警报解除,九儿眨眨眼,愉快的宣布:“现在到午睡时间了!”   “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保证的吗?”梅长苏重新拿起了书册。   “记得啊,”九儿晃着小脑袋说道,“我答应了会跟飞流好好玩儿。飞流!”忙冲着门外喊道,拉来同盟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今天有没有好好玩儿?”   “好!玩!”飞流半吊着出现在门梁上,只露出半边身子,重重点着头答道。   无辜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看着他。居然给琅琊榜首的江左梅郎挖坑,不过谁让他愿意让她赢呢?   第 44 章   这一日一大早蒙挚就急匆匆赶到苏宅,九儿才刚刚起床,正借着起床气向梅长苏撒娇耍赖,挂在他身上不肯放开。   待梅长苏和九儿走进书房,蒙挚才道明来意:昨日蔡荃在回府途中,不知收到何人投来的密报,突然折返天牢,提审“夏冬”。虽然三师兄暂时并未被揭穿,但显然蔡荃并不认为那封密报只是恶作剧,将天牢内外都加强了防范。   九儿听完并不着急,三师兄的易容术若是那么容易被识破,该担心害怕的是那些倒霉拆穿她的人才是。不过九儿不急,蔺少阁主却急的挠墙。   他的美人儿都已经在天牢内呆了小半月了,在他看来,这就如同将阳光雨露下的娇美花朵,移植于隐晦可怕的泥沼,如何不让他这般怜花惜花之人心焦。   虽然蔡荃将整个天牢围得滴水不漏,但要将人换回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刑部尚书蔡荃大人再如何克己奉公、尽职尽责,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守在天牢内。蒙挚只要随便捡个他不在的时候,带着乔装的真夏冬进去,把里面那个假的带出来就行了。   .   九儿坐在苏宅门口的墙头上,悠闲的晃着两条腿,难得好心情的陪着下面的蔺晨等三师兄回来。蔺少阁主特意换了一件簇新的白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同色的繁复花纹,看起来分外别致华贵,更衬得面如冠玉。右手一如既往的扇不离手,左手闲适的理了理肩头墨缎般的乌发,一派风流潇洒。   九儿皱着眉头,嫌弃的离那个像是把自己装在华美的包装盒内,恨不得再打个漂亮的蝴蝶结送出去的蔺少阁主远了些。一侧头,看到三师兄已经出现在街角,正向这边走来。   蔺晨也看到了,脸上的笑如涨潮的海水,收都收不住。但是还不及靠近,九儿一纵身从墙头上跳下来,径直拦在他面前,一张小脸绷得严肃异常,靠近又靠近的审视着他。   不知道这个小毒物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已经在她手上吃过亏的蔺晨没敢轻易动,上半身却警惕的不停往后移,狐疑道:“干什么?”   “离我三师兄远一点,不准你打她的主意!”九儿毫不迂回的说道。   听是这个,蔺晨松懈下来。一声笑,敲着折扇往后退开两步,优雅的整了整衣袖,不赞同的轻斥道:“粗俗!什么叫我打你三师兄的主意?应该说,我对你三师兄一、见、倾、心。”蔺少阁主一字一顿的说完,脸上的笑像荡漾的夏风。   蔺晨说完正要迎着美人儿过去,突然感觉小腿处一阵轻微刺痛,然后顿在原地,惊恐的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动不了了!   眼看着美人已近在眼前,“三师兄!”九儿欢呼一声,异常热情的奔了上去。   三师兄开始时压根没看到被挡在门内的蔺晨,但对自家师妹脸上恶作剧得逞时的笑容却无比熟悉。   “三师兄,吉婶早早备好了热水,你去美美的洗个热水澡,去掉身上的霉气、晦气,然后好好的休息一个时辰,中午我们一起吃午饭!”九儿喋喋不休的拉着她手跨进大门,变身木桩的蔺少阁主印入眼帘,两人却像是没有看到,如同他当真是一截木头桩子。   九儿还在说:“一大早就有人送来了好多好多新鲜的蔬菜,但是吉婶嫌送来的鱼虾不好,自己亲自去鱼市挑选了,说中午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蔺晨“哼!”了一声。九儿好心留了他一张嘴,所以就算是木头桩子他也是一截会说话的与众不同的木头桩子。这截与众不同的木桩愤愤不平的说道:“是很多很多你爱吃的好吃的吧!你……”   然后蔺少阁主舌头一麻,悲伤的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他这点与其他木头桩子的不同也被无情掠夺了……   九儿笑的更开心了,因为刚才的毒不是她下的\(≧▽≦)/。敢打她三师兄的主意!哼!!<( ̄︶ ̄)>   “走吧。”耳边传来一如既往的冷凝嗓音。   “嗯嗯!”九儿牵着三师兄蹦蹦跳跳的走了。   ……   买食材回来的吉婶看到石化的蔺晨很激动,义愤填膺的质问:“这是谁把蔺少阁主整成这样的?啊!”   蔺晨一脸感动,还是吉婶最疼他。┭┮﹏┭┮   “长安、长贵(起名废不想说话……),”吉婶喊来门房,“往旁边搬开点,没见挡着路吗?”   然后,扭脸走了……   送信回来的黎纲:“呦,蔺少阁主还在这晒太阳呢?”皱眉不满道,“长安、长贵,没见挡了少阁主的日头吗?往那边给挪挪。”   蔺晨:现在可是七月啊,七月!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哪!╥﹏╥……   “咚!”一声。蔺少阁主俊朗的额头被一颗小石子砸中了。   “咚!”又一声。居然精准的砸在同一个位置。   “咚!”第三声。   “咚!”……   蔺晨艰难的转了转眼珠子,看到了站在屋顶的飞流,以及他手里的小石子,和堆在他脚边的一堆小石子……   “咚!”   “咚!”   “咚!”……   蔺晨:敢换个地儿砸吗?!   ……   .   言侯寿辰,几天前就已将帖子送来苏宅,梅长苏今日要前去祝贺。爱美的好少年飞流好不容易选好衣袍,穿戴齐整,又自己熟练的束好发冠,却被手里拿着两根束发带的蔺晨,追着跑了三间屋子。最后逃进书房,向梅长苏求救。   “飞流,你看清楚蔺晨哥哥帮你选的这两条发带,比你头上那个呆板粗糙的发冠好看多了,你过来我给你带上。”蔺晨循循善诱道。   飞流躲在梅长苏身边,坚定的摇头。   九儿也在书房内,还有那道蔺晨一踏进房门第一眼就看到的身影。   “三师兄——”九儿一开口蔺晨就觉得浑身热辣辣的疼,他昨天可是在大太阳低下整整晒了两个时辰,要不是他医术高明,足足用掉了两瓶药膏才保住他这张被烈日荼毒的俊脸。   只听小毒物山泉叮咚般的声音接着问道,“——飞流的发冠不好看吗?”   眉目冷然的女子当真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瞬少年头顶的束发冠,点头道:“好看。”   九儿咯咯笑起来,好看的大眼睛不怀好意的睨视着蔺晨。   蔺少阁主不慌不忙的将拎在手里的两根发带搁在桌上,上上下下的将飞流扫视一遍,煞有介事的改口说:“嗯,仔细一看,这个发冠确实挺好看,与飞流的衣裳也很配。”俨然一副不知脸皮为何物的样子。   他额上还留着昨日被飞流用小石子儿砸出的印记,那红印子正在眉心正中,如同特意点在那里的胭脂色,倜傥之上,平添三分艳丽。眼如秋水,半笑含情的冲三师兄眨了眨眼。   如此不加掩饰的虎狼之心。九儿走到三师兄身边,经过蔺晨时,状似不经意却下了死力狠狠踩了他一脚,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呵呵的要三师兄随他们一起去言侯府——只要别跟那只狼呆在一起。   蔺晨在美人面前顾及形象,忍疼忍得脸都憋红了,还急着说:“把我也……带上,言豫津那位公子哥,我还挺喜欢……挺喜欢跟他一起玩儿的……”   最终仍是九儿和梅长苏两个人出了门。三师兄是不想去,蔺晨本就是为了跟她一起,见她不去,他自然也留下。   .   马车内,梅长苏终于问出了几日来的困惑:“为什么那么反对蔺晨和你三师兄在一起?”之前虽不见得多喜欢,但也并未见她如何讨厌蔺晨。   出乎梅长苏意外的,听他这样问,九儿脸上居然露出了伤心的神情。   “怎么了?”梅长苏伸出手捏了捏她小鼻头,“不能跟苏哥哥说吗?”   九儿摇头,黯然的靠在他身上,声音也失了往日的欢悦:“三师兄这次只是为了我才出谷。她曾说过,她会永远留在仙人谷。蔺晨能放弃琅琊阁,陪她守在仙人谷吗?”   梅长苏也无法立刻给出肯定的回答,毕竟,蔺晨也是琅琊阁唯一的接班人。想来九儿也是因为此一点,才不愿蔺晨接近她三师兄。但若是现在就因为这个原因否定或放弃,岂非太武断,也太不近人情吗?   “你看轻蔺晨了。也许他愿意呢?”半晌,梅长苏轻声道。   .   九儿和梅长苏离开书房,三师兄也没有继续久留的必要,面色淡然的冲蔺晨点点头,就欲转身走开。   “等一下。”蔺晨出声喊住她。   原本已跨出的脚步又折回来,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被美人儿这么心无旁骛的注视着,蔺晨有点控制不住心跳,掩饰性的咳了一声,说道:“长苏他们此行即是赴宴,想来没那么快回来,三师兄若无他事,不如,我们一起去街市逛逛?”   三师兄想了想说:“我没有所需之物,不需上街。”   蔺晨笑了:“出门逛街可以只为消遣散心,不一定非要买什么必需之物才能出门,否则恐怕这金陵城一半以上的商铺都要关门大吉了。”   “消遣?”三师兄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般,重复了一遍,不过面上倒没有显出什么新奇的神情,而后平静道,“制毒,解毒,对我来说即是消遣。”   “哎……”蔺晨不赞同的左右晃了晃折扇,“这爱好、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要多方面发展,劳逸结合才能提高效率嘛!”   美人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致,但至少没有立刻拒绝。蔺晨再接再厉。   “今日天气凉爽宜人,街市该是很热闹,来了京城,却连京城真正的样貌都未看到,岂非可惜?”   “可是,”美人轻轻蹙了蹙眉,她不太善于寻找拒绝人的词语,通常情况下,人们看到她就不会靠近了,妄想靠近的也只要给一针就行。但是这个人昨天刚刚在九儿和她手上吃过苦头,今天再来一次是不是有些过分?   最后她说:“蔺少阁主若是为消遣,与我一起怕是会很闷。”   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蔺晨一笑,打开扇子的动作很潇洒,绘着墨色山水的扇面轻轻摇着。他说:“姑娘太过妄自菲薄了,这天下间怕是没有哪个男子与你这般的姑娘在一起会觉得闷。况且,闷不闷从来不是女子需要忧心之事,美人更是有随心而行的特权。”   “随心而行?”   “正是。”   “如此,”美人闻言,突然礼貌而疏离的冲他拱了拱手,说了一声,“告辞了。”   然后,径直转身离开了。   蔺晨:“……”(⊙﹏⊙)   他刚说让她“随心而行”,她转身就走……这是多真心的不待见他啊!……   第 45 章   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九儿掰着手指算了算,惊呼道:“苏哥哥,我们来金陵快三年了哎!”这也意味着,她离开仙人谷也近三年。她第一次真实的意识到,这次她家可爱师父的怒火,可能不是她两三件漂亮衣裳和几句讨巧卖乖的话就能平息的了。   三年前,九儿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今,在梅长苏眼中,她仍是他的小姑娘,同样明亮的眼睛,明媚如朝阳般温暖的笑容。他保有她身上所有的亮光,并且要让她永远如此明亮下去。   很多时候,手指间如流水般划过的过往岁月,全无声息,遗忘却极易。但如果能遗忘总是好事,难的是像石刻一般雕琢在脑中的记忆,常翻常新。   当我们再次驻足回望时才发现,残酷的并不是遗忘,也不是记忆的留存,而是彻底消失。在消失的那个节点,人生出现不容抗拒的断层,原本熟悉的人事,和熟悉的自己,断裂成前世,中间是云雷天堑,限隔古今。   对梅长苏来说,他人生的断层出现于十三年前。   即便曾经刀斧加身,遍尝苦楚,人世风霜将他打磨成另一幅模样,但他并不是一味耽于过往之人。行走十三载力证即将到来的结局,是因为七万忠魂系于他一身,他们需要,也值得一个交代。他也需要。   九儿参与了他生命中的三年,却不会只是三年,金陵帝都的故事行至末尾,等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   盛夏时节,阳光明亮的灼人,没有一点风,空气静谧而安稳。花厅门扉大开,廊檐下竹帘深卷,庭院内整片的绿竹翠意盎然,正对厅门蔽日而生,端坐厅内凉爽怡然令人不知有暑。   正是“长夏少人事,官闲帘户深”之时,但金陵城的宗室重臣们可没得着这份清闲,至少与翻案相关的人皆是如此。   重申旧案之前梅长苏又去了一趟太子府,这次我们的九儿姑娘却没有跟着去,因为她近几日也很是忙碌——自打意识到自己漫长的离家出走结束后,有可能面对的狂风骤雨,九儿开始拖着三师兄见天往京城的各大花卉市场跑,希望搜罗些奇花异草回去孝敬被她扔在家里三年的两位老人家。她倒是不怕那两位大家长的狂风暴雨,但是这次回去可不是她一个人,梅长苏要跟她一起呢,她可不希望有一丁点风雨扫到她苏哥哥身上。   更何况那个靖王不是已经大婚了吗?九儿觉得自己可以考虑稍稍给他一点点信任。   她不跟去,梅长苏也没敢留她一个人。仙人谷本就以生长珍稀花草见长,九儿想在普通花市寻到什么稀罕花卉可不容易。最后,她将主意打到了京城内喜欢搜集珍奇花草的富商和贵族身上——童路之前寻到的三株幽灵兰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在他家小姑娘心里,可没有主人家会不会不肯割爱这类问题。为了帝都这些富商和世家贵族的人身安全着想,梅长苏不敢大意的留了黎纲和甄平两个人跟着她。   夏日清晨,空气里是一切都尚未完全苏醒的微凉。但这座古老帝都的沉睡不醒与清晨无关,它已闭目十三年,在等着一把重锤将它敲醒。   人与世间的关系有多种,个人,群体,家族,君臣……各种社会配置关系,让一个人找到自我所属的位置,生而为人的身份得以成立。但同样也是这种关系,会带来某种束缚、难以推脱的责任和私欲。这是无可厚非的,很难有人能保持与外界毫无牵连的单独个体。莅阳长公主不止是死去晋阳公主的妹妹,旧日的那桩悲剧婚姻已经将她打上谢氏族人的烙印。赤焰旧案要重审,谢玉的大逆之罪势必株连谢氏一族,莅阳的犹疑和私心皆在情理之内。   只是,在这件事上,梅长苏和萧景琰需要的是断然的勇气和强大决心。好在,虽然有些情义被时间蒙尘,被俗世诸多繁杂牵扯,但终究,情义还是在的。   .   返回苏宅,梅长苏立刻嗅到了不寻常,因为九儿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第一个蹦到他面前。往常在宅子门口就会如小火球一般撞过来,今天他都已经在花厅稳稳的坐下了,还没看到她的身影。除非是她不在,但刚才他在门口已经问过,她早已经回来了。反而是黎刚,揣着一脸的复杂难言走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能让苏宅的黎大总管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的人会是谁。梅长苏以为是九儿与京城中哪个富商或是达官贵胄因为花花草草起了冲突,黎纲一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宗主,蒙大统领传来消息,夏江……夏江在狱中突发恶疾。”   “恶疾?”梅长苏仰头看了他一眼,满目疑惑。   “是,且症状离奇,说是全身……”黎纲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仿佛那惨状就在眼前,“全身血肉自内向外崩裂溃烂,每个伤口都不大,形如莲花绽放,一朵挨着一朵。”   “人可还活着?”梅长苏问道。   “还没死,刑部尚书蔡荃已为其延医诊治,但三四位大夫都未查出病因,只其中一名大夫说,许是,中毒而至。”   中毒?这恐怕就是黎纲神情古怪的原因所在了,不能怪旁人一说到中毒所有人都想到九儿,实在是她前科太多。   从黎纲形容夏江身上伤口形似莲花,梅长苏已经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美丽的名字——“千叶莲”。   九儿一直藏在门口偷听,知道必然骗不过梅长苏,但躲过一时是一时嘛,连忙缩回身子,正要开溜,里面传来的那道清雅嗓音阻住了她的步子。   “还不进来?”梅长苏故意敛起面上神情,一本正经道。   黎纲岿然不动,却斜着眼角瞄向那个敷衍的躲在门外的不称职的“小贼”。黎纲现在的心里活动是这样的:做得好!代表所有赤焰军点个赞。   九儿小贼没有洞悉黎纲的心理活动,但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俏皮的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冲他眨眨眼,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一道淡蓝身影越过黎纲,飘进屋内,笔直笔直的站在梅长苏面前,唤了一声:“苏哥哥。”   黎纲望着飞进来的飞流,握拳掩唇低咳了一声,犹豫着是笑,还是忍着不笑?   梅长苏气定神闲的从书案上取了一本书册翻开,再看门外,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但他还是接着说:“真的不出来?”   然后,那道绯红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映着身后的翠绿青竹煞是好看。梅长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可九儿却不进去,可怜巴巴的站在门槛外,大眼睛望着他反驳道:“不是我。”确实不是她,她拜托的三师兄。   梅长苏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冲她伸出一只手,说:“过来。”   九儿转了转眼珠子,她一向听梅长苏的话,他让她过来,她便二话不说跨开步子,迈过门槛,预备用最快的速度奔过去。可是她是个粗心大意的姑娘啊,不小心踩到裙角啊,被高高的门槛绊一下啊,都是很正常的事嘛。而且她经常被门槛绊到,绊啊绊的就习惯了。只是,她目测了一下,门槛离梅长苏坐的地方有些远,于是她走了几步,决定退而求其次的把这次机会留给屋里的那方小桌几。   然后,粗心大意的九儿姑娘成功的不小心被屋内的小桌几绊得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的向地面扑去。她知道梅长苏会接住她,他总是能接住她,所以她倒的很放心。梅长苏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他看见他家小姑娘倒地之前还急急忙忙挥开了离得最近的黎刚凑过来帮忙的胳膊。   可如何虑事敏锐、洞悉无遗,对这些事是没有用处的,他还是立刻起身接住了她。这没有什么奇怪,世上有这么一个让你甘愿佯装糊涂去上当受骗的人,本是一件幸运的事。   九儿成功扑到梅长苏怀里,高兴的在他身上蹭了蹭,开始转移话题:“苏哥哥和太子谈的开心吗?有没有见到太子妃?她长得好看吗?”   “嗯,跟太子殿下谈的很开心。没有见到太子妃,不过既是静妃娘娘亲自挑选的,想来总是好的。”梅长苏顺着她的话一一回答,仿佛她还是一团小火球一样第一时间在苏宅门口等着他,仿佛黎刚方才什么都没有说——那本就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再值得他浪费丝毫心神。   九儿的眼睛亮了亮,知道这是安全过关了。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梅长苏问道。   说到这个九儿很高兴,迫不及待的告诉他:“有啊!有啊!今天卫峥送来一株冰续草。”   原本卫峥寻找冰续草是为医治梅长苏的寒毒之症,后来他的身体被九儿调理好,冰续草也就用不到了。这群一直跟在梅长苏身边的赤焰旧人,嘴上虽没说,心里的感激可想而知。知道九儿喜欢侍弄珍奇花草,便想着继续寻找这古籍中记载的冰续草,以表感激。   是以,这株花费心血找到的冰续草就到了九儿的手上。   九儿继续道:“这种草是药,也是毒,只生长于东海毒泽绝域,离开生长之地不能久存。太师父也曾找到过三株,但他要的不只是冰续草,而是在不损其毒性、药性的前提下,让其在东海以外的地方也能生存的方法。”   梅长苏失笑,她亮闪闪的眸子里就印着两句话:快问我!快问我!他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九儿找到了这种方法?”他问道。   “嗯!”一声响亮肯定的回答,“我找到了移植冰续草的方法!等我给师父和太师父带回去这株栽种成活的冰续草,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惊喜不已。然后就忘了我偷跑出仙人谷三年的事了!”   梅长苏可不觉得事情能这么顺利乐观,不过知道那位传奇的太师父也有做不到的事,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地。   只是,此时的梅长苏还不知道,当他们真的推迟再推迟的到达仙人谷时,传奇的太师父只冷淡的看了一眼那棵冰续草,然后说:“带这么个小东西回来,是为了提醒我,我做不到的事,你们做到了?”   ……   第 46 章   秋风杂秋雨,夜凉添几许。一缕秋风,一场秋雨,中秋过后,夏日的暑气渐退,天气慢慢凉爽起来。但这世间有一处地方像是超然于大自然的四季更替之外,隐匿于山峦之间。在这里,三百六十日长是花开时,岑寂花百样,婆娑满谷香。   即便是常年冰雪不化的仙人指峰顶,也是绿树摇芳,花飞万点。   “师父今年的凤凰木倒是开得极好。”空寂峰顶,突然响起一道悦耳女声。   火凤之羽般的花树下,有一方雪色略动了一下,方使人惊觉,那里竟是有一个人的。   “就是今日了吗?”开口所问,却是与花草毫不相干。   踩着积雪靠近的女子,在身后几步远的距离不动了。无声的笑了笑,答道:“是,就是今日了。”   停了一瞬,又说:“只是,今日事毕,却非结束。师父这凤凰木怕是还要多开些时日。”   两人都不再说话,寒风裹着飒飒的雪粒子打着旋儿,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无妨。”良久,以为交谈已经结束时,那抹孤傲雪色却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不知是说让花木多开些时日无妨,还是花期已尽,无需再延长。   *   一个等待了十三年的结局,当它真正到来时是何种心情?或许如同窗外正在沉静下来的暮色黄昏,有一种苍凉的安宁。他还是那个梅长苏,寂静而坦然的迎向结局。   十三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几乎占据了他走过的人生中的一半,但当行至终点——一切都刚刚好。可以安然欣赏日色黄昏,因为知道总有下一个黎明曙色。   八月三十,梁帝寿辰之日。天气很好,晴朗而凉爽,金色的阳光洒在金陵的宫阙之上,让这座巍峨的宫殿更加熠熠生辉。宜人的秋风穿过宫墙,吹起宫苑内正为寿宴忙碌着的宫人的衣角。用华丽和奢靡堆砌起的繁华热闹,是这里最常见的粉饰伪装。   九儿表现出了难得的乖巧,没有歪缠着要跟梅长苏一起去参加寿典,随众人一起在苏宅门口目送他的马车遥遥的向着皇宫驶去。皇帝的寿辰仪典由礼部筹备,有资格进到殿内参加寿典的人员、座次皆是一早拟好安排下的。梅长苏虽有客卿身份,入殿参宴也需太子再行安排。即便如此,九儿若要跟去,他还是会跟太子开这个口,倒没想到小姑娘自己说不去。梅长苏虽然不信她真能这么听话,但她的淘气从未给他增添过麻烦倒是真的,所以也并不如何担心。   天子寿宴仪典设在承乾殿。棋局已布好,即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君主,也再难倒行而逆施。   大殿上燃点着红烛,跳动的火焰仿佛翻腾起了腥风血雨,“噼啪!”炸响的烛花,是曾响彻梅岭雪域的杀戮呼喊。   莅阳长公主目光坚毅,穿过大殿而来。她走的不快,不急,却每一步都带着决绝之意。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那个人,那个高坐于龙椅之上,手持杯盏,泰然又惬意的斜倚着象征权利的雕龙扶手,一手主导了这一切杀戮的人!——   却讽刺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是他最后一刻的泰然和惬意了。   这座粉饰太平的宫宇,终于被迫掀开了它的伪装,掩盖其下的真相血淋淋的铺展开。曾经狠辣决绝的帝王,在这一刻退化为一个无能为力的老人。人都有同情老者弱者的天性,但衰老并不能成为抹煞过往罪错的借口。这也是一场战争,十三年前的硝烟由此而起,十三年后又重新烧回这赫赫金殿。只是这一次,那个一念间决定数万人生死的王者,已是势无挽回的必败之态。   .   刚刚走出殿门,一片红赏飘落至他面前。他就知道,她是不肯乖乖等在苏宅的。   九儿牵起梅长苏的手,还不忘踮着脚尖往老皇帝离开的方向张了张,满面疑惑的问道:“皇上是疯了吗?”   刚才皇上形容狼狈,神情恍惚,口中不停喃喃着“乱臣贼子”蹒跚的走过去,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九儿才会有此一问。   梅长苏失笑,敲了一记她的童言无忌。   九儿不满的揉着额头,低声嘟囔:“借势杀人的时候倒是果决坚强毫不手软,现在面对真相就一副老弱势残不堪忍受的模样。什么皇上啊!”   是,什么皇上啊。好在,这已经不是他的朝堂了。   即便即将在后世史册上留下宠信佞臣、陷杀忠良,诛杀皇长子的污名,老皇帝也还坚强的没有疯掉。   来时还是爽朗清晨,回去时已是疏影横斜了。九儿拉着梅长苏的手,走在皇城的红墙黄瓦之间。步出城门,回望这座宫城,唯见落日余晖映照其上,绚烂恢弘,却也给人难言的沉重之感。   “我师父说,坐在龙椅上,看起来手握天下的帝王才是天下间最可怜的人。因为他有时候不敢听真话,而有时候又听不到真话。”   “天下至尊之位,会让人迷失本心。但不是人人皆会如此。”   “我知道,所以苏哥哥不要担心,萧景琰不会成为那样的皇帝。”   “是,景琰不会。”   “所以,我们可以安心的回仙人谷啦!”   “是。”   两人的声音穿透黄昏的日色光线,落在身后宽阔的宫道上。   .   赤焰之案历时月余,终于重新审结昭雪。苏宅内,大家都已在兴高采烈的商议离开金陵的行程计划——九儿告诉了蔺晨仙人谷大致方位,然后蔺少阁主立刻拟出了最具游览价值的路线:先去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绕道秦大师的观里去吃顿素斋,再沿沱江,游小灵峡,接着去凤栖沟看猴子……九儿和飞流都听得两眼发光,恨不得立刻飞出金陵城。   当边境烽烟乍起,急报频频传入金陵时,九儿正忙着和吉婶一起收拾回程的行李。   城外远山笼罩在薄雾之中,四五只飞鸟鸣叫着相携飞过。暮色渐近,倦鸟归林。   梅长苏已经站在边境地图前半个多时辰了,他看起来面色平静,仿若在凝神细思,但实际上那些城池布防半点也没落进心里。半晌,微微一声叹息,终是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屋内,九儿听见推门声,一回头,看清来人,立刻笑着招手:“苏哥哥快来,看我准备的冬衣够厚吗?马上入冬了,吉婶说北境比这里还要冷上许多。不过还好我之前准备回谷的东西时,把这些也都备上了。”   梅长苏走过去,见床榻上果然都是些厚实的冬季衣物和披风。   “仙人谷不是四季如春吗?九儿为什么备这么多冬衣?”   “仙人谷是四季如春啊,但是仙人指峰顶终年积雪不化,是仙人谷最高最冷的地方。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带苏哥哥去仙人指峰顶看一看,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然后遇到苏哥哥的!”   “嗯。”梅长苏点头道,“我也很想去看看。只是,我们可能要晚些时日……”   “没关系啦!反正仙人谷一直在那里又跑不掉。而且——”说到这里,九儿狡黠一笑,“我这次偷跑出来这么久,回去以后师父肯定很长时间之内都不让我出谷,所以当然要玩够以后再回去嘛!蔺晨哥哥说的那些地方虽然听起来很好玩,但是对我来说北境也一样啊!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大渝,黎纲和甄平说那里跟大梁一点都不一样,我很想去看看。”   梅长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九儿看着他神情,凑近两步挤进他怀里,在他胸口蹭了两下,得意洋洋道:“有没有觉得我特别懂事,特别体贴?苏哥哥是不是特别特别感动?”   梅长苏笑起来,心头的酸楚愧疚慢慢慢慢一点点散开。   .   朔风萧萧动枯草,旌旗猎猎榆关道。十万大军在金陵帝都的注视下,离城开拔。   随军北上的人员中,最无所谓的两个人,一个是飞流,另一个就是蔺晨了。但是蔺少阁主这份无所谓在遭遇同样从军而来的言豫津后,化为泡影。   “九儿,这位就是你三师兄吧。三师兄,久仰大名了,九儿之前经常提起你。”大军驻扎休憩的间隙,言豫津拖着萧景睿凑过来。   三师兄礼貌的回了一句:“言公子。萧公子。”   言大公子的表情堪比膜拜偶像:“我们……其实我们之前在九安山猎宫见过的,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三师兄可能没看到我,但是我……”   “哈!”蔺少阁主终于端不住了,“什么叫‘可能’?是压根!肯定!绝对!没看到你!!”   九儿兴致勃勃的拉着梅长苏在一旁看戏还不够,还上赶着添乱,对着言豫津和萧景睿道:“平息战乱以后你们和我们一起去仙人谷吧?我们仙人谷可漂亮了,而且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保证你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不等萧景睿说什么,言豫津已经一叠声的答应:“好啊好啊!我们去!我们去!”   “好什么好!去什么去啊!”蔺少阁主揣着袖子不咸不淡的泼冷水,“战乱平息,你们要么战死了去不成,要么赢了活着回去面圣领军功。还打完仗大家就地散伙各回各家啊?以为小孩子过家家呢?”   言豫津也就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现在被蔺晨训得不吭声了。   九儿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安慰言豫津:“没关系,我把地图画下来给你,我和苏哥哥在仙人谷等你们。”又故意加了一句,“还有三师兄。”   嘿,个小魔头!蔺晨举起扇子,对着九儿的脑瓜顶比划了半天,在三师兄和梅长苏的目光下,到底没敲下去。   .   大军重新启程后,行了一阵。   “呀!”九儿骑在马上,突然指着半空中惊叫起来,“三师兄快看!”那里正飘浮着一粒小红点儿。   众人皆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纷纷抬头。   “是师父的赤蜂。”三师兄的声音中透出难得的笑意。   话音刚落,嗡嗡的翅膀扇动声由远及近慢慢大起来,举目望去,数不清的赤蜂犹如一张红色大网,正铺天盖地而来。   “小九儿,你师父这不会是放出了你们仙人谷所有的赤蜂来找你们了吧。”蔺晨目瞪口呆的说道。   蜂群倒也不伤人,只是不停扇动着翅膀在他们头上徘徊。但这么一大群蜜蜂,还都是妖孽的赤红色,场面实在壮观,若不是蒙大统领在一旁坐镇,大军非出骚乱不可。   九儿咯咯笑着拿出一个小瓷瓶,在手上倒了些瓶内的液体,奇异的香气吸引着几只赤蜂停在了她手背上。   “小红,”她管所有的赤蜂都叫小红,“你回仙人谷告诉师父和太师父,我们很快很快就回去哦。”   梅长苏看着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蜜蜂红色的翅膀,柔声道:“九儿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啊。”小姑娘头也不抬,答得飞快。但梅长苏知道,这次她说谎了。   “那,苏哥哥答应九儿可以再用一次毒,好不好?”   过了一瞬九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猛的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   “真的?!”声音中满是惊喜。   像是怕他反悔一般,不等他回答,又马上说:“那让师父的赤蜂做先锋吧!小红最能干了,保证旗开得胜!”   ……   为北境的敌军默哀。   -------------------------正文完---------------------   番外—萧景琰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季节来形容一个人,十九岁之后的萧景琰应该属于深秋,虽不至是全然的寒冬,千里冰封,但也是满目苍然肃杀。梅长苏,或者说林殊出现之后,或许这季节转变为初秋,褪去霜色,有了稍稍适宜的温度,但仍无法完全剔去,已吹拂了十三年的凉意。   碧云天,黄叶地。举目仍是,秋色连波。   ****************   我叫萧景琰,是大梁排行第七的皇子,也是现在的太子,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还会是这个国家的一国之君。   我拿到一张写满奇怪问答题目的纸页,上面是这么写的——   最喜欢什么食物?   最喜欢什么季节?   最喜欢什么颜色?   ……   诸如此类。   好,若是一定要回答,或许可以来聊聊喜欢的颜色。   我想,也许是红色。   .   我以前并没有觉得红色如何好看。也许只是不经意间让这个颜色撞入眼中,然后才发现,红色穿在一个姑娘——不,确切的说应该只是一个小丫头——身上,更加好看。或者刚好相反,是先发觉了这个颜色穿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好看,才记住了这个颜色。这不重要。   事实上有关我和她的一切都不重要。因为这里并没有我,和她。   当她离开金陵帝都会用多久的时间就把我忘掉?问出这个问题我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她哪里另需时间忘记我这个人,怕是从来没有去记忆过。   但是没关系,我想我也会很快忘记她。   说来好笑,我与她之间似乎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仅有的数次碰面,也都以冲突居多。第一次正面遇上,便是针锋相对的交手。当然,针锋相对的是她,我自问还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认真计较。   第二次是在私炮房爆炸时,因为对小殊的误解,我从她口中听到了此生最具威胁性的一句话,那个站直了身体堪堪只到我肩膀的小女孩,怒目圆睁的说:“若不是答应了苏哥哥,单凭这句话,让你死一千次都不够!”小腿上还被附送了一个小小脚印。   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但不会让人觉得不喜或畏惧。我想,那一瞬间划过我心头的,是希望可以做些什么,安抚住这头生气的小狮子,让她重新高兴起来。   但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脸上的怒容。   我想我放任自己注视的太久了,以至于看得那般清楚。——   太子被废时她的大胆直言,聪慧洞悉。   戏弄蒙大统领的狡黠,却又是那般难得的看穿所有的伶俐剔透。   救卫峥时的聪敏机变,自信沉着。   ……   当然,还有对我天然的,仿佛与生俱来般的敌意。   缓慢的,一点一滴的渗透。   我清醒的知道,了解越多,也意味着越靠近危险。   我在坠落。   而我要做的便是阻止自己的泥足深陷,努力爬上岸。我知道我能做到。   最后一次是九安山叛乱。危局之中,我需下山调派纪城军,她于临行之前送至我面前的一瓶防身的毒/药。   春日阳光打在她的润白指尖,那几乎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站在我面前。而我却从未如那一刻般明白,有些东西,是我此生注定要失去的。   时间缤纷色彩何其多,缘何这一抹就入了眼?我想不明白。对这些事我从来不擅长,我甚至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以何种感情想起这抹亮色。好在,也无需明白,无需分辨了。   如果说梅长苏只是梅长苏,我或许还可以不经意的将那一抹红裳放在心上,偶然放纵自己翻看追忆。那么之后,连稍稍想起都绝不允许。   我以为我这一抹心思谁都不会发现,因为连对自己都隐藏的那般好,却仍是被母亲察觉到端倪。   母亲说,人这一生总要面对很多取舍,有些是我们心甘情愿,也有些是现实的不得已。但好在我们的心往往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毅许多。时间流逝,过去失去的,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而我们选择珍藏心底的,才是谁都永远拿不走的。我们都会完好无损。   晴朗日光下,一株石楠树静静生长在院中。   .   大婚之日,满目喜庆的红色,整个太子府如同沸腾燃烧的巨大火球,火焰舔舐蔓延至我心里,是陌生的与以往任何一种感觉都不同的灼烧刺痛。可我的脸上没有泄露出任何表情,仍是每一个人认识熟悉的萧景琰,大梁的太子,储君。   那是一个温婉柔软的女子,我在她身上寻找不到任何一处与心中那抹隐约的影子相似的地方。   当她一身红色嫁衣安坐我面前时,我看着那刺目的几欲让人眩晕的颜色,只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就很好。   .   只有这些?   是的,只有这些。   觉得太短?太少?   我也这样觉得。但对于这抹留在脑海中的颜色,可供述说的只有这么多。并且在我往后的岁月中会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   ****************   这里已经不是正文啦!是我的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话比较多,放在作者有话说字很小,预览了一下看起来很费力,就放在这里了。因为也不是V文,应该不存在凑字数的嫌疑吧。   泥萌居然没有人要靖王殿下的番外!好伤心……我以为我在文里的某些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不过我也确实写的很忐忑,很怕把大家心目中的靖王写坍塌,所以很短,也极力避免那种好兄弟两个爱上同一个女人的狗血戏码——好吧,其实写出来就已经自带嫌疑了,可是我就是不想放过靖王啊!!!   另外,关于师父和太师父的故事我也特别想知道,只是当时写的时候因为师父和太师父没在主线,所以我心里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并不清晰。我觉得大家这么感兴趣,完全是因为我没有写出来,因为不具体,带着一些各自的想象,所以就很美好,一旦落笔到实处,可能——应该是一定,会不完美了。   不过我也还是挺想写师父和太师父的故事的,小伙伴们等待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其实心里还有两个故事是特别特别想写的,一个是现言,还有一个是仙侠。这两个故事梗概已经在心里很久了。   但是原创跟同人差距还是很大的,我现在写了两篇同人,看起来很完整,但是只是因为有原有剧情的支撑,淡化和掩盖了文章本身很多不合理和不严谨的地方。   不过既然喜欢写文,还是希望能够讲述完全属于自己的故事,所以等填完下一个坑以后,会去尝试。时间可能会很长,但有目标总是好的,希望届时还能见到大家。o( ̄ε ̄*)   那,下一个坑就是正在排队中的《少年狄仁杰》那篇啦,对口味的同学欢迎先收藏,是篇写到一半的旧文,虽然有部分存稿,但是考虑到我一贯的龟速,更新估计还是会不容很乐观,能够容忍我的欢迎跳坑!   最后,爱你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